弩械司挂牌的第三天，工坊里的气氛已截然不同。新调拨的二十名工匠和十名学徒到位，加上原有的老人，近百号人挤在原本空旷的石窟里，敲打声、锯木声、吆喝声混杂，烟气腾腾，一片热火朝天。
人多，事就杂。
“司正！王老五领的铜料数目不对，他非说是我记错了！”负责物料登记的年轻文书气喘吁吁地跑来，一脸焦急。
“司正！新来的那几个学徒手脚太笨，刨坏了两根上好的弩臂料！”负责粗加工的老师傅气得胡子直翘。
“司正，赫连将军派来的军士把着库房，领根铁钉都要盘问半天，这还怎么干活？”周铁匠也凑过来，压低声音抱怨。
林朔被围在中间，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他前世是个技术宅，习惯了一个人埋头搞研究，最多带几个助手。如今要管理这近百号背景各异、心思活络的大活人，协调物料、分配活计、平息争执，比破解一个技术难题要耗神百倍。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烦躁。乱，是因为规矩没立起来。
“都静一静。”林朔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他目光扫过围拢过来的众人，最后落在那个梗着脖子、一脸不服气的工匠王老五身上。
“王师傅，你说铜料数目不对。文书，账本拿来。”林朔接过文书递上的竹简，快速扫了一眼，“今日拨付乙字区粗加工铜料五十斤。王师傅，你领了多少？”
“就是五十斤！我一斤没多拿！”王老五嚷嚷道。
“乙字区今日领料人除了你，还有谁？”林朔问文书。
“还……还有李三，领了二十斤去做箭簇扣环。”
“李三领的二十斤，可曾从你王老五这里分走？”林朔看向王老五。
王老五一愣，脸色微变：“那……那倒没有，他是直接从库里领的。”
“那就是了。”林朔将竹简摊开，指着上面的记录，“账面清楚，乙字区今日共领铜料七十斤。你王老五负责弩机底座，定额用料五十斤。李三的二十斤，是另算的。你为何咬定是五十斤？”
王老五张了张嘴，脸涨得通红，支吾道：“我……我以为是总共五十斤，他李三从我这儿拿……”
“工坊用料，皆有定额，按区领取，各自记账。岂能混为一谈？”林朔语气平静，却带着锋芒，“是你记错了，还是故意想多领料，克扣下来私用？”
“我……我没有！”王老五额头冒汗，周围工匠的目光也变得异样。私藏工料，在军中是大忌。
林朔不再逼问，转向众人，朗声道：“从今日起，工坊立三条规矩，诸位共守。”
“一，物料领取，凭我签发的工单，按定额领取，不得冒领、多领、转借。违者，第一次罚没三日工钱，第二次，逐出工坊！”
“二，各道工序，设立检验标准。粗加工件，由组长查验；精加工件，由周师傅和我共同查验。不合格者，返工重做，料损自赔！连续三次不合格，降为学徒！”
“三，每日下工前，各组清理场地，工具归位，废料登记。整洁有序，方能出精工！”
三条规矩，条条清晰，赏罚分明。工匠们面面相觑，有人点头，有人皱眉，但无人敢出声反对。林朔用王老五的事，立了威。
“至于库房军士，”林朔看向周铁匠和众人，“他们是奉令行事，护卫工坊安全，盘查严谨是分内之事。所需物料，提前半日将工单报于我核准，凭单领取，自然顺畅。若有无故刁难者，我自会去寻赫连将军理论！”
一番话，既维护了军士的职责，也表明了会为工匠争取便利的态度，不卑不亢。
众人散去，各归其位。工坊内的嘈杂似乎依旧，但无形中多了一种秩序感。林朔走到王老五身边，低声道：“王师傅，你是老师傅，手艺是好的。但规矩就是规矩，以后用心做事，工坊不会亏待你。”
王老五面露惭色，点了点头，默默回去干活了。
周铁匠走过来，看着林朔，眼中多了几分真正的佩服：“司正年纪轻轻，处事倒是老道。”
林朔苦笑一下：“赶鸭子上架，逼出来的。”他看向那些忙碌的身影，低声道：“周师傅，光有规矩还不够。我想从学徒里挑几个机灵的，您和老伙计们多带带，专门负责关键部件的初检和物料核算。咱们得有自己的班底，不能事事都靠上面派来的人。”
周铁匠目光一闪，明白了林朔的深意，重重点头：“司正放心，老汉晓得轻重。”
正在这时，把守库房的那队锐士的队长——一个面色冷峻、名叫陈伍长的汉子走了过来，对林朔抱拳一礼：“林司正，方才之事，弟兄们也是依令行事，若有冒犯，还请见谅。”
林朔还礼：“陈伍长言重了，诸位职责所在，林某明白。日后还需伍长和弟兄们多多帮衬。”
陈伍长脸上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司正客气。对了，赫连将军让卑职传话，三日后，少主可能要来工坊巡视，请司正早作准备。”
林朔心中一动，楚夜要来？是检查进度，还是另有深意？
“多谢伍长告知，林某定当妥善准备。”
陈伍长转身离去，背影挺拔，步伐沉稳，确实是精锐之士。
林朔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工坊内逐渐步入正轨的忙碌景象，心中并无多少轻松。楚夜的巡视，就像一把悬着的剑。工坊刚刚理顺，真正的考验，恐怕才刚刚开始。他必须在这三天内，让弩械司呈现出足以让楚夜满意的效率和秩序。
他走到自己的木案前，摊开皮纸，开始重新规划生产流程，将人员调配、物料流转、质量把控的节点标注得更加清晰。灯光下，他的侧影专注而坚定。
立威，只是第一步。在这暗流汹涌的西凌护国府，他必须尽快拥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力量和话语权。而这一切，都要从这间嘈杂的工坊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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