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夜深夜离去后，工坊内重归寂静，只余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响。林朔却再无睡意。他坐在案前，指尖无意识地点着楚夜方才指过的那个偏心轮结构草图，冰凉的触感仿佛还残留着。
“工坊里，眼睛很多。”楚夜的话在耳边回响。这不是猜测，是警告。赫连锋派来的锐士是明面上的，暗地里还有多少？是其他公子安插的探子，还是楚夜自己布下的多重监视？林朔感到后背一阵发凉。他此前专注于技术和管理，竟天真地以为理顺工序便可高枕无忧。
他起身，踱步到工坊材料区。堆放火纹钢的角落有些凌乱，几块较小的边角料散落在地，不像是正常取用后的样子。他又走到水槽边，发现清理工具的位置有细微变动。这些不起眼的痕迹，在他此刻警觉的眼中，都成了潜在的标记。
楚夜点出火纹钢的用法，是点拨，也是考验。看他能否在群狼环伺下，不仅做出东西，还能守住成果，甚至……看清局势。
林朔回到案前，将骑弩草图卷起收好。他铺开一张新皮纸，却未画任何器械图样，而是开始罗列工坊现有人员的名字：周铁匠、王老五、李三、负责记录的年轻文书赵小川、赫连锋派来的陈伍长……他在每个名字后面，用极细的炭笔写下简短的观察：性格、手艺、人际关系、近日异常举动。
这不是他擅长的事，但必须做。他需要判断，哪些人可用，哪些人需防，哪些人……或许是可争取的。技术是他的盾，但在这权力的漩涡中，他需要开始磨砺自己的剑。
次日，工坊照常运转。林朔表现得与往常无异，仔细查验部件，指导学徒，与周铁匠商讨骑弩核心结构的锻造火候。但他暗中调整了策略。
他将骑弩最关键的几个部件的试制拆分开来。核心弩臂的复合层压工艺，他只交给周铁匠和另外两个背景干净、手艺扎实的老匠人，在工坊最里间的单独炉灶操作。偏心轮和新型扳机的精细加工，则由他亲自带着那个机灵的学徒赵小川在工休后秘密进行。而一些非关键但繁琐的外围部件，则大方分配下去，甚至有意让几个平日表现活络、喜欢打探的工匠经手。
他要看看，谁会对他刻意放出的“烟雾”感兴趣，谁又会试图接近真正的核心区域。
几天后的黄昏，林朔正在里间与周铁匠测试一片新淬火的弩臂钢芯，赵小川急匆匆进来，低声道：“司正，王老五刚才在废料堆那边，捡了咱们试坏的那个偏心轮残件，揣怀里了。”
林朔目光一凝。那残件虽废，但结构特殊，懂行的人能看出价值。王老五手艺尚可，但平日有些贪图小利，之前就有过物料上的小动作。
“知道了，你去忙吧，就当没看见。”林朔不动声色。
周铁匠皱眉，压低声音：“司正，这王老五……要不要敲打一下？”
林朔摇摇头，眼中闪过一丝冷光：“不急。看看他拿给谁。”
又过了两日，陈伍长按例巡视库房后，罕见地来到林朔的案前，状似随意地问道：“林司正，听闻新弩研制颇费精铁？库房记录显示，近日乙字区耗用似有异常，可是遇到了难处？”他语气平常，目光却扫过案上几张无关紧要的外围部件图。
林朔心中冷笑，乙字区正是王老五负责的区域，耗料异常？他每日核账，清楚得很，那点误差在合理范围内。陈伍长此举，是关切，还是借题发挥的打探？
“有劳伍长挂心，”林朔面露感激，“确是遇到了些难点，正在调整工艺，耗料略有波动属正常。已让下面人仔细核算了，断不会浪费军资。”他答得滴水不漏，将问题引向技术层面。
陈伍长点点头，没再追问，转身离去。
林朔看着他的背影，心思电转。陈伍长是赫连锋的人，赫连锋明显是楚夜的嫡系。他此刻的“关心”，是赫连锋的授意，还是他个人的行为？楚夜知道吗？
当晚，林朔以核对物料为名，留到最晚。工坊空无一人后，他悄无声息地走到王老五工作的区域，仔细检查了他的工具柜和角落，在一个废弃的工具箱底层，摸到了一个用油布包裹的硬物——正是那个丢失的偏心轮残件，旁边还有几块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品质上乘的铜料。
林朔将东西原样放回，不动声色地离开。
月光如水，洒在寂静的工坊院落。林朔站在院中，仰头望着被高墙切割出的狭窄夜空。楚夜的“眼睛”已经浮出水面，王老五是个见利忘义的小角色，陈伍长态度暧昧，暗处不知还有多少。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但奇怪的是，心中那份因楚夜强大而产生的畏惧，反而被一种冰冷的斗志取代。既然避不开，那就只能迎上去。
他回到案前，重新摊开那张写满人名的皮纸，在“王老五”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叉，在“陈伍长”后面打了个问号，在“周铁匠”和“赵小川”的名字上点了点。然后，他在纸张最下方，用力写下了两个字：
立威。
不仅要立技术的威，更要立规矩的威，立手段的威。楚夜给了他一个月时间找“路”，这条路，不仅指技术路线，也包括在这暗流汹涌的工坊里，杀出一条属于他自己的路。
他吹熄灯，工坊陷入黑暗。但林朔的眼中，却亮着两簇幽冷的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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