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坊里的气氛像拉满的弓弦,绷得死紧。所有人都察觉到,林司正这几天不一样了。他依旧查验部件,指导工序,话却少了,眼神扫过人时,像淬了冰的针,刺得人心里发毛。几个心思活络的工匠互相使着眼色,放轻了手脚。连赫连锋派来的陈伍长,巡逻时都多了几分审视的沉默。
王老五心里有鬼,更是如坐针毡。那偏心轮残件和几块顺来的好铜料,像烫手的山芋,藏在工具箱底,拿也不是,丢也不是。他只能更卖力地干活,想把那点不安压下去。
这日午后,工坊正忙。林朔拎着一具刚组装好的“破甲弩”走到校射区,几名工匠围过来,准备做例行校验。王老五也在其中,抡着锤子敲打一个弩机底座,锤声又重又急。
“王师傅,”林朔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让周围的嘈杂为之一静,“你手上这底座,用料是甲字三号铜吧?”
王老五心里咯噔一下,强笑道:“是,是啊司正,按规矩领的料。”
“甲字三号铜,定额是每个底座一斤二两。”林朔走到他面前,拿起一个旁边已完成、等待校验的底座,在手里掂了掂,又拿起王老五正在敲打的半成品,“你这个,分量轻了。”
王老五额头瞬间见汗:“不……不能吧司正,我可是足秤领的料!”
林朔没理他,对负责记录的文书赵小川道:“取秤来。”
秤很快拿来。王老五完成的那个底座放上去,秤杆平平——正是一斤二两。可当林朔将他那件半成品放上时,秤砣猛地一沉!分明重了不少!
“这……”王老五脸色煞白。
林朔拿起那半成品底座,仔细看了看接口处新熔铸的痕迹,又用匕首尖轻轻一挑,抠下一点铜屑。他放在鼻尖嗅了嗅,眼神骤然锐利如刀:“掺了铅?还用废料补了重?王老五,你好大的胆子!”
掺铅减料,以次充好,在军工作坊是杀头的罪过!
“司正明鉴!我……我就是鬼迷心窍!看有边角料,就想……就想省点……”王老五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筛糠。
工坊里鸦雀无声,只有风箱单调的呼哧声。所有工匠都停下了手里的活,惊恐地看着这边。陈伍长手按刀柄,眼神冷厉。
林朔看着跪地求饶的王老五,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想起了楚夜的话,想起了那些暗中窥探的眼睛。今日若轻轻放过,日后这工坊的规矩就是废纸,他这司正也将威信扫地。
“工坊立规当日,我说过什么?”林朔的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在每个人心上,“私损军资,以次充好,该当何罪?”
周铁匠在一旁哑声道:“第一次,罚没工钱,逐出工坊;再犯……军法从事。”
“王老五此前已有冒领物料之嫌,我念其初犯,未加深究。今日人赃并获,证据确凿,已是再犯!”林朔目光扫过全场,每一个与他目光接触的工匠都下意识低下头去。“今日若不严惩,日后谁还把这规矩、把这军法放在眼里?谁还在乎前线将士拿到手里的,是杀敌利器还是催命符?!”
他猛地看向陈伍长:“陈伍长,军中律法,此等行径,该如何处置?”
陈伍长踏前一步,按刀肃立:“回司正!依律,重责五十军棍,逐出军营!情节严重者,斩!”
“斩”字一出,王老五吓得瘫软在地,尿骚味弥漫开来。
林朔沉默片刻,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压力。他缓缓走到工具架前,取下一柄用来切割金属的短柄手斧。斧刃寒光闪闪。
他提着斧头,走到王老五面前。王老五吓得魂飞魄散,涕泪横流:“司正饶命!司正饶命啊!我再也不敢了!”
林朔蹲下身,看着他那双因常年打铁而布满老茧和伤疤的手。“你是匠户,靠这双手吃饭。”他的声音异常平静,“今日我断你一指,以儆效尤。你若能改过,工坊还留你做个杂役。若再生异心……”他顿了顿,斧刃反射的冷光映在他眼中,“下次断的,就是脖子。”
话音未落,林朔手起斧落!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工坊!
王老五的左手小指应声而断,鲜血喷涌而出!他捧着断手,在地上痛苦翻滚哀嚎。
所有工匠脸色惨白,有几个胆小的差点晕过去。陈伍长瞳孔微缩,握刀的手紧了紧,看向林朔的目光里,多了几分真正的凝重。
林朔丢开斧头,拿起一块破布擦了擦溅到手上的血,对周铁匠道:“给他止血,抬下去。伤好前,负责清理废料。”又对赵小川说,“记下:工匠王老五,私损军资,依规重惩,断一指,降为杂役。今日起,工钱减半。”
处理完,他像没事人一样,拿起那具“破甲弩”,走到校射位,熟练地上弦,瞄准,扣动扳机!
嘣!噔!
弩箭精准地钉入百步外的靶心,尾羽剧颤。
林朔放下弩,转身,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每一个噤若寒蝉的工匠:“都看见了?这就是坏规矩、欺军法的下场!我林朔把话放在这里,在弩械司,手艺好,守规矩,我绝不亏待!但谁要是敢在军国重器上动手脚,王老五就是榜样!继续干活!”
工匠们如梦初醒,慌忙回到岗位,敲打声、锯木声再次响起,却比之前沉闷、规矩了许多,再无人敢交头接耳。
林朔走到水槽边,慢慢洗净手上的血迹。水很冷,他的手却稳得出奇。他知道,从今天起,他在这工坊里,才真正立起了“司正”的威严。这不是靠技术,而是靠狠厉和决断。
他抬头,望向工坊高处那几个幽深的通风口。他不知道楚夜是否正在某处看着,但他能感觉到,那无处不在的注视,似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变化。
代价很大,但这第一步,他必须走。在这虎狼环伺之地,仁慈,就是取死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