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最后集结号
闽江的入海口在七月末总是被黏稠的湿热包裹,东南航天城的铁丝网外,木麻黄树的叶子被海风掀得翻卷,露出灰白的叶背。指挥中心大楼前的升旗台旁,那面褪色的八一军旗正被风扯得猎猎作响,旗角扫过基座上嵌着的"2025-2100"字样——那是航天城从奠基到如今的刻度。
上午九点零七分,扩音器里突然响起急促的集合号。不是往常六点准时的起床号,也不是三餐时舒缓的军号,而是带着金属震颤的紧急集合号,像一把钝刀突然划破了航天城惯有的节奏。正在1号工位检修伺服电机的李建国手一抖,梅花扳手"当啷"掉在钢铁平台上,他抬头时,看见远处宿舍楼的方向涌出密密麻麻的人影,蓝灰色的作训服与白色的科研工装在晨光里搅成一团流动的色块。
"怎么回事?"实习生周明宇抱着一摞参数报表跑过来,眼镜片上沾着油污,"不是说下周三才进行月度拉练吗?"
李建国弯腰捡起扳手,指腹蹭过扳手边缘的防滑纹路——这是他用了十五年的老伙计,陪他熬过了三十多次卫星发射。"紧急集合号,"他喉结动了动,声音有点发紧,"自打2097年那次台风抢险后,就没听过这调子了。"
两人顺着检修通道往指挥中心跑,脚下的钢板被踩得咚咚响。通道两侧的宣传板上,"严谨细致、精益求精"的标语在风里微微晃动,照片里2025年第一枚火箭发射时的火光,被岁月磨得有些模糊。
指挥中心大楼前的广场上,五分钟内已经站满了人。一百二十六个人,按照编制自动分成了三列:左侧是军人序列,肩章从列兵到少将依次排列,脊背挺得像发射架;中间是科研骨干,白大褂的下摆被风掀起,不少人手里还攥着没看完的数据单;右侧是后勤保障组,蓝色工装的袖口沾着机油,有人还在低声议论着早餐时的台风预警。
东南航天城总指挥赵卫东站在台阶上,军绿色的常服领口系得一丝不苟。他今年五十八岁,鬓角的白发比去年又多了些,左手背的老年斑在阳光下格外清晰。作为从西北发射场调过来的老将,他见证了东南航天城从一片滩涂到四座发射工位的全过程,此刻却反常地没有像往常一样整理军容,只是目光沉沉地扫过队列。
"稍息。"赵卫东的声音通过广场四周的音响扩散开来,带着电流特有的嘶哑,"接到总装备部与航天集团联合指令,从今日起,东南航天城启动'精简优化计划'。"
队列里响起一阵极轻微的骚动,像风吹过稻田。周明宇站在科研骨干的末尾,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报表,指节泛白。他去年刚从航天工程大学毕业,父母是西北发射场的老职工,从小听着火箭轰鸣长大,能来到东南航天城是他梦寐以求的事,可"精简"两个字像冰锥,瞬间刺破了他入职时的兴奋。
"安静!"值班参谋张明远上前一步,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是特种兵出身,十年前调到航天城负责安保,腰间的武装带勒得很紧,枪套在阳光下闪着冷光。队列立刻恢复了寂静,只有风卷着军旗的声音,还有远处海浪拍打防波堤的闷响。
赵卫东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展开时,纸张边缘的褶皱发出清脆的响声。"根据指令,东南航天城现有编制人员,将从一百二十六人精简至二十人。"他顿了顿,目光在队列里逡巡,"保留人员需满足三个条件:一、具备跨岗位作业能力;二、通过极限环境适应性考核;三、无重大健康隐患。"
李建国站在科研骨干的前排,心脏猛地一缩。他记得十年前那次体检,医生说他的腰椎间盘突出已经压迫神经,建议减少高强度作业。作为1号工位的资深机械师,他最清楚每次火箭吊装时的负重有多大,可他舍不得离开——1号工位的每一颗螺丝,每一段电缆,都像他的老伙计,闭着眼睛都能摸到位置。
"考核从今天开始,为期七天。"赵卫东的声音没有起伏,"上午十点,所有人到综合训练馆领取考核手册。军人序列由张明远参谋带队,科研与后勤人员由总工程师刘敏带队。现在,解散。"
集合号再次响起,这次却短而急促,像一声叹息。队列解散时,没有人说话,只有脚步声在广场上散落。李建国看见周明宇蹲在地上,双手插进头发里,白大褂的后摆沾了尘土。他走过去,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起来,考核手册还得领呢。"
"建国师傅,"周明宇抬起头,眼镜滑到了鼻尖,"您说......咱们能留下吗?"
李建国望着远处2号工位的发射架,那座银白色的钢铁巨人正被晨光镀上一层金边,导流槽里积着昨夜的雨水,像一条细长的镜子。"不知道,"他实话实说,"但只要还在这儿一天,就得把活儿干好。"
综合训练馆里弥漫着橡胶和汗水的味道。墙上的电子屏循环播放着各工位的操作规范,角落里的体能测试仪闪着待机的绿光。刘敏总工程师已经在前台等着了,她穿着深蓝色的工作服,胸前别着"总师办"的胸牌,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利落的髻。作为航天城唯一的女性高级工程师,她主导过三次火星探测器的发射任务,手里的钢笔总是别在左胸口,笔帽上的航天标志被磨得发亮。
"建国,"刘敏把一本蓝色封皮的手册递给李建国,"你的腰椎情况,考核组会酌情考虑,但极限负重项目可能......"
"我知道。"李建国接过手册,封面上"东南航天城考核专用"的烫金字硌得手心发烫,"该考的我都考,实在不行,我也认。"
刘敏点点头,转身递给周明宇一本手册:"小周,你的理论成绩在新人里是最好的,但实操经验不足,这七天多跟着老师傅们学学。"
周明宇接过手册,指尖在封面上轻轻摩挲:"刘总,为什么突然要精简?是不是......是不是航天城要撤了?"
这话一出,周围几个正在领手册的人都顿住了。李建国瞪了周明宇一眼:"胡说什么!东南航天城是国家战略发射场,怎么可能撤?"
刘敏却没有动怒,只是叹了口气:"不是要撤,是要升级。新一代可重复使用火箭马上就要列装了,需要的是复合型人才,一百二十六人里有不少岗位会被智能系统取代,这是技术发展的必然。"她抬头望向窗外,2号工位的塔吊正在移动,像一只巨大的钢铁手臂,"你们年轻人可能不知道,2025年航天城刚建成时,只有三十八个人,照样把第一枚火箭送进了太空。"
上午十点半,考核手册发到了每个人手里。手册第一页印着考核日程:第一天体能测试,第二天设备实操,第三天应急处置,第四天理论笔试,第五天心理评估,第六天跨岗位协同,第七天极限环境模拟。最后一页是一份承诺书,末尾需要签名并按手印。
军人宿舍三楼,张明远正在给战士们分发作战地图。他的宿舍里陈设简单,一张铁架床,一个床头柜,墙上挂着射击成绩表和三等功奖章。"都看好了,"他用红笔在地图上圈出几个点,"下午的体能测试包括五公里越野,路线从航天城西门出发,绕着滩涂跑三圈,最后回到指挥中心。注意避开三号防波堤,那里的沙质松软,容易陷进去。"
列兵王鹏举着地图,眉头紧锁。他今年刚满二十,是队列里最年轻的士兵,负责通信保障,五公里越野一直是他的弱项。"张参谋,"他小声问,"如果体能不达标,是不是直接就被淘汰了?"
张明远放下红笔,指腹敲了敲地图上的终点线:"体能是基础。在发射场,任何一个岗位都可能需要紧急驰援,你跑不动,怎么在火箭燃料泄漏时把同事从危险区拉出来?"他拿起桌上的水壶喝了一口,"但也不是完全看速度,去年台风抢险,王鹏你背着受伤的工程师跑了两公里,那时候怎么没说跑不动?"
王鹏的脸一下子红了。去年台风"山猫"过境时,他确实在齐腰深的水里把一位老工程师背到了安全区,回来后高烧了三天,赵总指挥还在大会上表扬了他。"我......我会努力的。"他把地图叠好,塞进作训服的口袋里。
科研楼的会议室里,李建国正和几个老伙计研究考核手册。机械组的老王用红笔把"设备实操"那一页圈了起来:"你们看,这里写着要考核'跨工位设备调试',也就是说,不光要会1号工位的伺服系统,还得懂2号工位的推进剂加注流程。"
"这不是为难人吗?"电气组的老刘咂咂嘴,"我搞了一辈子电缆布线,推进剂那玩意儿碰都没碰过,万一弄错了浓度,可不是闹着玩的。"
李建国翻到"应急处置"那一页,上面印着各种故障预案:火箭点火异常、气象数据突变、通信系统中断......最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含模拟爆炸环境下的设备抢救"。"难的还在后头,"他指着那行字,"这是要把咱们往全能型逼啊。"
周明宇推门进来时,手里拿着一个笔记本,上面记满了公式。"建国师傅,刘总让我来问问,下午体能测试需要带哪些装备?"他的声音有点发颤,显然还没从早上的冲击里缓过来。
老王拍了拍他的肩膀:"小伙子,别紧张。体能测试就是走走形式,重点还是看后面的实操和理论。"
"不是形式。"李建国摇摇头,"你看这考核日程,第一天就安排体能,是要先筛掉那些扛不住压力的。航天这行,身体垮了,什么都白搭。"他想起二十年前,有个同事在火箭吊装时突发心梗,从三十米高的平台上摔了下来,那时候他才明白,比起技术,能扛住连续七十二小时的高强度作业更重要。
下午两点,太阳把沙滩烤得滚烫,空气里弥漫着海水蒸发后的咸腥味。五公里越野的起点线旁,张明远拿着秒表站在树荫下,赵卫东和刘敏站在不远处的观礼台,手里拿着花名册。
"各就各位——"张明远吹响了哨子。
一百二十六个人像潮水一样冲了出去。李建国落在中后段,他刻意放慢了脚步,调整着呼吸节奏。周明宇跟在他旁边,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胸前的工牌上,把照片里的笑脸晕成了一片模糊。
"慢点,"李建国低声说,"五公里不是一百米,保存体力最重要。"
周明宇点点头,却还是忍不住加快了脚步。他看见王鹏跑在最前面,作训服的后背已经湿透,像贴了一块深色的布。远处的滩涂上,几只白鹭被惊起,翅膀划过正午的阳光,留下几道白色的弧线。
跑到第三圈时,李建国的腰椎开始隐隐作痛。他咬着牙,用手按住后腰,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周明宇跑了回来,扶着他的胳膊:"建国师傅,我扶您走一段?"
"不用,"李建国甩开他的手,"你快跑,别耽误时间。"
周明宇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加快脚步往前冲去。李建国望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自己刚入职时,也是这样被老师傅们推着往前走。那时候1号工位还在建设中,他和同事们住在临时搭建的板房里,夏天热得像蒸笼,冬天冷得像冰窖,可谁也没抱怨过,因为每个人心里都憋着一股劲——要让中国的火箭从这里飞向更远的地方。
冲过终点线时,李建国看了一眼计时牌:二十五分十四秒。不算好,但也不算太差。张明远在他的名字后面打了个勾,递给他一瓶水:"老伙计,还行啊。"
李建国拧开瓶盖,灌了几口,水流顺着嘴角往下淌,浸湿了胸前的工装。"还行,"他喘着气说,"只要还能跑,就不算输。"
夕阳西下时,体能测试的结果贴在了公告栏上。三十七个人被淘汰,名单用红色的笔写着,像一道道血痕。周明宇的名字在通过名单里,王鹏的名字后面标着"优秀"。李建国的名字后面有个小小的星号,旁边写着"需进一步评估"。
公告栏前围了很多人,被淘汰的人默默地站着,有人蹲在地上,用手抠着砖缝里的沙子。赵卫东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被淘汰的同志,明天上午到人事处办理手续。总装备部和航天集团会给你们安排新的岗位,西北、西南、南海的发射场都需要人手,你们不是被放弃了,只是换了个地方继续为航天事业出力。"
一个年轻的工程师突然哭了起来:"赵总指挥,我不想走......我从上学就想来东南航天城,我还没亲眼见过火箭发射呢......"
赵卫东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里带着难得的温和:"我刚到西北发射场时,也以为会在那里干一辈子。可后来才明白,航天人没有固定的战场,哪里需要,我们就去哪里。"他抬头望向2号工位,夕阳正从发射架的钢铁缝隙里落下去,把天空染成了一片橘红,"记住,无论你们到了哪里,都是东南航天城出去的人,别给这里丢脸。"
夜幕降临时,航天城的灯一盏盏亮了起来。李建国坐在1号工位的检修平台上,望着远处的海面。月光洒在防波堤上,像铺了一层碎银,海浪拍打着礁石,发出有节奏的声响。
"建国师傅。"周明宇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两个馒头和一小份咸菜。
李建国接过馒头,掰了一半递回去:"一起吃。"
两人沉默地吃着,馒头的麦香混着海风的咸味,有种特别的味道。"师傅,"周明宇突然说,"您说咱们能留下来吗?"
李建国望着2号工位顶端的导航灯,那盏灯正一闪一闪,像夜空中的星星。"不知道,"他说,"但不管结果怎么样,总得把这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