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潮汐与数据
2100年,岩城市的六月,已经带着太平洋的湿热气息。东南航天城的防潮堤外,闽江入海口的潮汐正遵循着亿万年不变的规律涨落,而堤内,钢铁建筑与电子屏幕组成的世界里,另一种“潮汐”也在精确地涌动——那是数据流的潮汐,是参数变化的涨落,是航天城运转的脉搏。
清晨五点半,天刚蒙蒙亮,海雾像一层薄纱裹着发射工位的钢铁骨架。李昂背着工具包,军靴踩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发出“咯吱”的轻响。作为20名留任人员中最年轻的机械工程师,他刚满24岁,脸上还带着些许未脱的青涩,但眼神里的专注早已超越了年龄。昨天夜里接到通知,1号工位的脐带塔传感器组出现数据漂移,需要在早间潮汐最低位时完成校准——海洋潮汐会轻微影响发射台地基的应力分布,而这种细微的变化,足以让精密的传感器产生误差。
“小李,来得挺早。”岗亭里的哨兵王超朝他敬了个礼,脸上带着熬夜后的疲惫。王超是陆军转隶过来的老兵,在航天城驻守了八年,见证了三批人员轮换,这次精简后,他是留下来的少数老兵之一。
“超哥早,”李昂回礼,“潮汐表显示六点零七分最低,得赶在那之前把传感器数据稳住。”
“雾有点大,注意脚下。”王超递给他一杯热豆浆,“刚从食堂打的,温的。”
“谢超哥。”李昂接过豆浆,指尖传来暖意。这半年来,从最初的一百多人到现在的二十人,航天城里的人际关系变得格外紧密。曾经各部门间的壁垒被打破,军人与科研人员的分工不再泾渭分明,王超除了站岗,还跟着数据组学了基础的参数判读,而李昂也在老兵的指导下,学会了在台风天快速加固设备的技巧。
1号工位的脐带塔像一根银色的巨柱,直插晨雾。塔身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传感器,它们像神经末梢一样,实时监测着温度、湿度、振动、应力等数十项数据。李昂打开便携终端,屏幕上跳动着一组组数字,其中几个关于地基沉降的参数确实有些异常,波动幅度超出了允许范围。
“怎么回事?”一个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李昂回头,看见总工程师陈敬东穿着蓝色工装,手里拿着一个旧笔记本。陈敬东是航天城的元老,从2025年建成时就在这里,这次精简后,他依然是技术核心,只是手下的人从三十多个变成了五个。
“陈总,地基沉降传感器数据漂移,怀疑是潮汐变化引起的基线偏移,需要重新校准。”李昂指着屏幕上的曲线,“您看,这几个点的波动周期和昨晚的潮汐曲线高度吻合,但振幅比历史数据大了0.3毫米。”
陈敬东凑近屏幕,眉头微蹙。他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调出了过去十年的同期数据。“0.3毫米,看似不大,但对于同步卫星的发射精度来说,可能会导致入轨误差增加几百米。”他抬头看了看天色,海雾正随着初升的太阳慢慢散去,“潮汐最低位还有多久?”
“还有十五分钟。”
“抓紧时间。”陈敬东从工具箱里拿出校准仪,“我来操作,你盯着终端数据,报实时数值。”
李昂点头,调整好终端的显示模式。陈敬东爬上脐带塔底部的检修平台,熟练地拆开传感器的保护罩,将校准仪的探针连接上去。金属与金属接触时发出轻微的“咔嗒”声,在清晨的寂静中格外清晰。
“开始校准。”陈敬东的声音从平台上传来。
“收到。当前数值:+0.28毫米。”李昂盯着屏幕,“正在下降……0.25……0.20……”
“稳住,保持这个速率。”
“0.15……0.10……0.05……”李昂的声音有些紧张,额头上渗出细汗,“归零了!陈总,现在是0.00毫米。”
“好,锁死校准值,记录当前潮汐高度。”陈敬东从平台上下来,脸上沾了点灰尘,“再观察十分钟,看看是否稳定。”
两人并肩站在终端前,看着屏幕上的数值稳定在零附近小幅波动。海雾散尽,朝阳的金光洒在发射架上,将钢铁结构染成温暖的橙色。远处的海面上,潮水开始缓缓上涨,浪涛拍打着防潮堤,发出有节奏的声响。
“小李,知道为什么潮汐对我们这么重要吗?”陈敬东忽然开口,目光望着远方的海面。
李昂想了想:“因为发射台地基会随潮汐轻微形变,影响火箭的垂直度和瞄准精度。”
“这只是一方面。”陈敬东摇摇头,翻开手里的旧笔记本,“2025年第一次发射时,我们就吃过潮汐的亏。当时计算的发射窗口没考虑到异常潮汐引发的近海涌浪,导致火箭运输船晚到了三小时,差点错过最佳发射时间。”他指着笔记本上的手绘潮汐图,“海洋是活的,它的每一次呼吸都会影响这片土地。航天城建在海边,就得学会和潮汐打交道,读懂它的语言。”
李昂看着笔记本上泛黄的纸页,上面除了公式和图表,还有几行娟秀的小字,像是标注着日期和天气。他知道陈总的妻子曾经也是这里的工程师,五年前在一次海上试验中意外去世,从那以后,陈总就把家搬到了航天城的宿舍,几乎以这里为家。
“陈总,您说数据会不会骗人?”李昂忽然问。他想起昨天数据组的老张说过,有时候传感器采集到的完美数据,反而可能是设备故障的假象。
“会。”陈敬东合上笔记本,眼神变得锐利,“但数据不会无缘无故骗人,是人赋予了它欺骗的可能。比如这次的漂移,表面看是潮汐影响,其实是传感器的老化导致灵敏度下降,放大了环境因素的干扰。”他拍了拍李昂的肩膀,“做航天,既要信数据,又要怀疑数据。信它,是因为它是客观规律的量化体现;怀疑它,是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哪个环节会出疏漏。”
这时,李昂的终端响了,是通信参谋赵玥发来的消息:“各单位注意,气象部门监测到南海海域有热带扰动,预计72小时后可能影响本区域,请做好防风准备。”
赵玥是留任的20人里唯一的女性,毕业于国防科技大学通信工程专业,不仅负责日常通信保障,还兼管气象数据的汇总分析。她的父亲是东部战区的一名少将,却从不让她搞特殊,这次精简,她是凭着全优的考核成绩留下来的。
“台风要来了?”李昂皱眉,“那下周的卫星发射任务……”
“先看看扰动发展情况。”陈敬东拿出对讲机,“赵玥,把热带扰动的详细数据发过来,包括风速、移动路径、气压变化。”
“收到,陈总。数据正在传输,预计三分钟后到。”对讲机里传来赵玥清晰的声音。
三分钟后,李昂的终端上收到了一份详细的气象报告。图表显示,这个热带扰动目前的中心气压为1008百帕,最大风速15米/秒,正以每小时10公里的速度向西北方向移动,直指闽江入海口。
“看起来不乐观。”陈敬东快速浏览着报告,“如果按照这个路径发展,很可能在48小时内加强为台风,风力可能达到12级以上。”
“12级风,脐带塔的抗风能力是14级,应该没问题,但火箭箭体的防风加固得提前做。”李昂说,他记得火箭存储厂房的防风标准是11级,一旦超过,就得启动应急加固方案。
“不止这些。”陈敬东指着报告里的海浪预测图,“台风可能引发风暴潮,最高潮位可能超过警戒水位0.5米,防潮堤的排水系统得提前检查,还有地下电缆井,不能被海水淹了。”
他拿起对讲机:“王超,通知警卫连,立刻组织人员检查防潮堤的防护网和排水口,重点排查薄弱地段。”
“收到!马上执行!”王超的声音带着军人特有的干脆。
“赵玥,保持与气象部门的实时沟通,每小时更新一次数据,有任何变化立刻汇报。”
“明白。”
“李昂,跟我去火箭存储厂房,看看箭体的固定装置,顺便通知机械组,准备应急加固器材。”
“是,陈总。”
两人走向位于1号工位西侧的火箭存储厂房。路上,李昂看到不少穿着作训服的军人已经行动起来,有的扛着铁锹,有的推着巡检车,朝着防潮堤的方向走去。阳光越来越烈,海面上的风浪也似乎比刚才大了些,原本平静的海面泛起了白色的浪花。
“陈总,您说我们这二十个人,能应付得来吗?”李昂忍不住问。以前人多的时候,应对台风至少要动员上百人,现在只有二十人,既要保障发射任务,又要防范台风,压力可想而知。
陈敬东停下脚步,看着远处忙碌的身影。王超正带着几个战士爬上防潮堤,他们的身影在阳光下被拉得很长;赵玥所在的通信楼里,已经亮起了所有的屏幕,隐约能看到她在电脑前忙碌的侧影;不远处的食堂门口,炊事班长老周正指挥着两个炊事员搬运储备物资,显然是在为可能的台风天做准备。
“你看,”陈敬东的声音很平静,“以前一百多人,像一条大河,浩浩荡荡,但水多了,难免有泥沙。现在二十人,像一条小溪,清澈见底,每一滴水都知道自己要往哪里流。人少了,但心齐了,效率反而更高。”他顿了顿,“小李,航天这行,从来不是靠人多取胜,靠的是每个人都能在自己的岗位上做到极致。”
火箭存储厂房里,一枚长约30米的运载火箭静静矗立在支架上,箭体洁白,印着鲜红的“中国航天”字样。机械组的老张正在检查箭体底部的固定螺栓,他是个五十多岁的老技工,手上布满了老茧,据说能凭手感判断螺栓的松紧度是否达标。
“张师傅,台风要来了,得提前加固箭体。”陈敬东说。
老张直起腰,擦了擦汗:“我刚看了气象消息,正琢磨这事呢。箭体现在的固定装置能抗10级风,要防12级,得再加装四个侧向支撑,我已经让小王去仓库领材料了。”
“好,加把劲,争取在今晚六点前完成。”陈敬东拍了拍老张的肩膀,“有困难随时说。”
“放心吧陈总,这点活儿,没问题。”老张咧开嘴笑了,露出两排被烟熏黄的牙齿。
走出厂房时,李昂的终端又收到了新的数据,是3号工位的备份传感器传来的。他扫了一眼,忽然愣住了:“陈总,您看这个,3号工位的振动传感器数据有点奇怪。”
屏幕上,3号工位的振动频率曲线出现了一个微小的尖峰,持续时间不到一秒,很容易被忽略。但李昂记得,3号工位昨天刚完成一次设备检修,按道理不应该有异常振动。
陈敬东接过终端,放大曲线,仔细观察着尖峰出现的时间和振幅。“这个时间点……正好是昨晚的天文大潮期。”他沉吟道,“3号工位的地基比1号工位低了半米,可能受潮汐影响更大。走,去看看。”
3号工位因为是备份,平时使用频率不高,但设备维护标准和主工位一样严格。两人赶到时,负责3号工位的工程师马伟正在检查发射台的液压系统。马伟以前是搞航空发动机的,转到航天领域才两年,却凭着一股钻劲,把3号工位的设备摸得门儿清。
“老马,昨晚的振动数据异常,你看到了吗?”陈敬东问。
马伟摇摇头:“没注意,昨晚我在盯液压系统的压力测试,没顾上看振动数据。怎么了?”
陈敬东把终端递给她:“这里有个尖峰,振幅0.12g,虽然在允许范围内,但出现的时机很可疑。”
马伟接过终端,眉头紧锁:“0.12g,不算大,但确实不应该出现在静态状态下。难道是液压系统的压力波动引起的?”她走到液压控制台前,调出昨晚的压力曲线,“你看,同一时间,液压系统的压力也有一个微小的波动,幅度0.5兆帕。”
“液压系统和振动传感器之间有联动?”李昂不解,“它们分属不同的子系统啊。”
“理论上没有,但实际运行中,任何一个系统的微小变化都可能通过地基传递给其他系统。”陈敬东蹲下身,敲了敲发射台的混凝土基座,“3号工位的地基是填海造陆形成的,虽然经过了加固,但土壤的密实度可能不如1号工位的天然地基均匀,潮汐引起的地基形变可能导致液压管路受力不均,进而引发压力波动和振动。”
“那得重新评估地基的稳定性了。”马伟说,“我这就联系地质勘探队,申请做一次深层土壤检测。”
“越快越好。”陈敬东站起身,“台风要来,地基如果出问题,后果不堪设想。”
这时,赵玥的消息又来了:热带扰动已加强为热带风暴,中心气压降至1000百帕,最大风速提升至18米/秒,移动速度加快到15公里/小时。
“形势更严峻了。”李昂看着消息,心里有些发沉。
陈敬东看了看表,已经上午十点。从清晨到现在,短短四个多小时,他们已经处理了传感器校准、台风预警、设备异常等多件事,每个人都像上了发条的钟,一刻不停地运转着。
“走,去指挥中心开个短会,把各方面情况汇总一下。”陈敬东说。
指挥中心位于航天城的核心区域,是一栋圆形建筑,内部是一个巨大的环形大厅,四周布满了屏幕,实时显示着各工位的状态、气象数据、通信链路、人员位置等信息。此刻,留任的20人几乎都到齐了,除了正在现场作业的王超和老张等人,其他人都围在中央的会议桌旁。
东部战区派驻航天城的负责人,大校周明远,正站在气象屏幕前,和赵玥讨论着风暴的路径。周明远是个四十多岁的军人,脸上棱角分明,眼神锐利,他虽然是军事主官,却对航天技术有着很深的了解,经常能从战术角度提出一些技术人员想不到的问题。
“陈总,你们那边情况怎么样?”周明远看到陈敬东进来,转过身问。
“1号工位传感器已校准,火箭存储厂房正在做防风加固,3号工位发现地基可能存在问题,准备做土壤检测。”陈敬东简要汇报,“周校,风暴潮的应对方案,战区有什么指示?”
“战区已经协调了附近的海防部队,准备了应急沙袋和抽水设备,一旦潮位超过警戒值,他们会立刻支援。”周明远指着屏幕上的兵力部署图,“但我们不能指望外援,必须先做好自己的防护。我的意见是,暂停下周的卫星发射任务,全力应对台风,等天气稳定后再重新规划发射窗口。”
这个决定并不容易。这颗卫星是用于监测全球气候变化的,发射窗口是经过精确计算的,一旦错过,就要再等一个月。但在台风面前,任何侥幸心理都可能导致灾难性后果。
“我同意。”陈敬东点头,“卫星发射可以等,但人员和设备安全不能等。赵玥,立刻向航天集团总部汇报,申请推迟发射,说明原因和依据。”
“是。”赵玥立刻在电脑前操作起来。
“王超,防潮堤的检查怎么样了?”周明远对着对讲机问。
“报告周校,发现三处排水口有堵塞,正在清理,预计半小时内完成。防护网整体完好,没有破损。”
“好,清理完后,留一个班在堤上值守,每小时汇报一次潮位变化。”
“收到!”
“老张,火箭加固需要多久?”陈敬东问。
“报告陈总,材料已经到位,预计下午五点前能完成所有加固工作。”老张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来,带着一丝喘息,显然正在忙碌。
会议持续了不到半小时,却敲定了所有应急方案。每个人都明确了自己的任务,没有多余的废话,没有推诿扯皮。李昂看着眼前的同事们,忽然明白了陈总早上的话——人少了,但心齐了。这二十个人,来自不同的专业,有着不同的背景,却在这一刻形成了一个紧密的整体,像一艘在风浪中航行的船,每个人都是不可或缺的零件。
散会后,李昂跟着陈敬东去3号工位,地质勘探队的人已经到了,正在架设钻探设备。钻机启动时发出“突突”的声响,打破了海边的宁静。钻头缓缓钻入地下,带出深褐色的泥土样本。
“小李,你看这土样。”陈敬东捏起一把泥土,“里面含有较多的贝壳碎屑,说明这里以前确实是海洋,土壤的承载力不均匀,受潮汐影响容易发生微量沉降。”
“那会不会影响发射台的稳定性?”
“短期微量沉降没问题,但如果遇到强台风和风暴潮叠加,可能会导致发射台倾斜,超过允许误差。”陈敬东看着钻机,“必须搞清楚深层土壤的结构,才能制定加固方案。”
这时,李昂的终端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