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天光未亮，寒意深重。
凌墨准时出现在书房外。胸口依旧闷痛，但那份品质上乘的金疮药确实效果不俗，加上他刻意引导那点微弱内力滋养伤处，至少让他此刻能站稳，不至于像昨天那样随时会散架。
他深吸一口带着晨露气息的冰冷空气，推开了书房的门。
里面比他想象的要暖和一些，角落的炭盆里埋着银霜炭，无声地散发着热量。楚烬已经坐在了书案后，依旧是一身玄衣，在跳动的烛火下，侧脸轮廓显得愈发冷硬。他似乎永远都比别人更早开始处理那些似乎永远也处理不完的政务。
听到动静，楚烬并未抬头，只是执笔的手微微一顿。
凌墨按照昨天恶补的（主要是观察其他仆役和回忆原主零碎记忆）流程，沉默地开始工作。先检查了炭火，确保温度适宜又不会产生烟气，然后清理书案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最后去侧间的小茶房准备茶水。
茶房里器具一应俱全，各种名贵的茶叶放在小瓷罐里，贴着标签。凌墨看着那些“龙团胜雪”、“顾渚紫笋”，心里毫无波澜。他前世喝惯了咖啡和功能饮料，对茶道仅限于客户应酬时的了解。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瓷罐，最终落在了一个看起来最普通、标签写着“清热散”的陶罐上。根据原主记忆，这似乎是府医配置的，给王爷清热降火用的寻常药茶，味道苦涩，并不受待见，常年备着也只是个摆设。
凌墨心思微动。
他小心翼翼地取了些“清热散”，又瞥见角落里有备着给值夜下人提神用的、品质最普通的绿茶末子，也捻了一小撮。没有按照繁琐的茶道程序，他只是用滚水快速冲泡，让那苦涩的药茶味中和掉一部分绿茶的涩味，形成一种……嗯，勉强可以称之为“凉茶”的混合物。
他端着这盏颜色深沉、香气混杂的茶水，恭敬地放到楚烬书案的右上角，一个既不会妨碍他动作，又伸手可及的位置。
然后，他便垂手退到门边阴影处，如同一个真正的影子，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书房里再次只剩下书页翻动和笔尖划过的声音。
时间缓缓流逝，凌墨屏息静气，胸口随着呼吸隐隐作痛，但他强迫自己保持静止。
不知过了多久，楚烬似乎处理完了一部分文书，略显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下意识地伸手去端旁边的茶盏。
指尖触碰到微温的杯壁，他动作顿住了。
他的目光终于从文书上移开，落在了那盏颜色明显不对的茶水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没有立刻发作，也没有询问，只是端起茶盏，凑到唇边，极轻地抿了一口。
预想中清热散那令人不悦的苦涩并未完全占据味蕾，反而被一种更直接的、属于劣质绿茶的粗粝涩味冲淡了些，形成一种古怪却意外……不那么难以下咽的味道。
楚烬抬起眼，视线第一次明确地落在了门边的凌墨身上。
“这是什么？”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但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却带着审视。
凌墨心头一紧，知道考验来了。他维持着低头的姿态，声音平稳地回答：“回王爷，是……茶水。”
“本王问的是，里面加了什么。”楚烬的语气沉了一分。
凌墨仿佛有些无措，犹豫了一下，才老实交代：“属下……见王爷操劳，想着清热散能去火，但味道不佳，便擅作主张，加了一点提神的绿茶末，想冲淡些苦味……属下知错，请王爷责罚。”
他直接把“偷工减料”和“自作主张”的罪名认了下来，态度诚恳，理由听起来也蠢蠢的，完全符合一个“粗笨”影卫可能干出来的事。
楚烬盯着他，没有说话。那目光像是带着实质的重量，压在凌墨身上。
就在凌墨觉得后背都快被冷汗浸湿时，楚烬却收回了目光，将茶盏放回原处，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重新拿起了笔，淡淡道：“下次，用顾渚紫笋。”
“……是。”凌墨暗暗松了口气。这一关，算是混过去了？看来他这套“老实认错，态度良好，能力有限”的组合拳，暂时起了效果。
然而，他这口气还没完全松下来，异变陡生！
一直端坐的楚烬忽然身体猛地一颤，手中的紫毫笔“啪”地一声掉在宣纸上，染开一大团墨渍。他抬手死死按住自己的胸口，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灰败，嘴唇甚至隐隐透出一丝不正常的青紫色。
他整个人蜷缩起来，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极其痛苦的喘息声，那双总是冰冷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赤红的光芒，充满了暴戾与挣扎。
凌墨的心脏骤然漏跳了一拍！
这是……毒发了？！原著里提过的，楚烬身中奇毒“赤焰灼心”，会不定期发作，每次发作都如同身处炼狱，痛苦万分，且会引动他内心的暴戾情绪！
怎么办？
按照剧情，很快就会有专门的近侍或者府医过来处理。他一个刚调来的、负责茶水的“伤号”，最明智的做法就是立刻退出去，通知能管事的人。
凌墨脚步一动，几乎就要转身去叫人。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楚烬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意图，猛地抬起头，那双泛着赤红的眸子死死锁定了他，里面是毫不掩饰的杀意和一种近乎野兽般的警告。仿佛在说，你敢走试试？
凌墨的动作僵住了。
他毫不怀疑，此刻自己若是敢踏出这道门，无论出于什么理由，盛怒（或者说被痛苦支配）下的楚烬，绝对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
呼叫外援的路被堵死了。
而楚烬的状态看起来极其糟糕，呼吸越来越急促，眼神也开始涣散，身体不受控制地要从椅子上滑落。
凌墨脑子里一片混乱。原主记忆里没有任何关于如何处理这种情况的信息！他前世学的CPR在这里屁用没有！
眼看楚烬就要栽倒在地，凌墨一咬牙，也顾不得胸口的伤，一个箭步冲上前——动作牵扯到伤处，让他疼得眼前发黑，但他还是及时伸手，半扶半抱地撑住了楚烬下滑的身体。
触手的身体滚烫得吓人，并且在剧烈地颤抖。
“王爷！”凌墨低唤了一声，试图让他保持清醒。
楚烬似乎已经完全被痛苦吞噬，神智模糊，只是凭借本能，反手死死攥住了凌墨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困兽般的声音。
近距离看着这张因极致痛苦而扭曲的俊美面孔，感受着他身体里那仿佛要焚尽一切的灼热和不受控制的颤抖，凌墨心里那点因为“穿书”而带来的不真实感，在这一刻彻底消失了。
这是一个真实活着的人，正在承受着非人的折磨。
不能慌！冷静！
凌墨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不懂毒，但他懂基本的生理反应。如此高热和痉挛，必须尽快物理降温，并设法稳定情绪，否则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他环顾四周，目光落在自己刚才端来的那盏“凉茶”上。
也顾不得许多了，他用力撑住楚烬，腾出一只手抓过茶盏，也顾不上礼仪，凑到楚烬唇边，低声道：“王爷，喝水……喝点水……”
楚烬牙关紧咬，根本灌不进去。茶水顺着他的下颌流下，浸湿了衣襟。
凌墨心一横，放下茶盏，目光扫见旁边盆架上有备着的干净布巾和冷水。他扶着楚烬，艰难地挪过去，将布巾浸透冷水，略微拧了拧，然后覆在楚烬滚烫的额头上。
冰冷的刺激让楚烬剧烈地挣扎了一下，但凌墨死死按住他，同时用湿润的布巾不断擦拭他的脖颈、手腕等血管丰富的地方，试图帮助他散热。
“放松……王爷，放松……”凌墨一边动作，一边用尽可能平稳的声音在他耳边重复着，尽管他自己也因为紧张和伤痛而气息不稳。
他不知道这样做有没有用，这纯粹是死马当活马医。
时间在煎熬中一点点过去。
不知是他的物理降温起了作用，还是这阵毒发的峰值过去了，楚烬身体的颤抖渐渐平复了一些，紧攥着他手臂的力道也松懈了几分，呼吸虽然依旧粗重，但不再是那种濒临窒息的感觉。他额头上那片不正常的赤红也开始缓缓消退，眼神里的暴戾和涣散逐渐被疲惫和虚弱取代。
他靠在凌墨身上，微微阖着眼，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因极致痛苦而沁出的生理性泪水。
凌墨也几乎脱力，胸口疼得他龇牙咧嘴，全靠意志力撑着。
又过了片刻，楚烬似乎恢复了一些神智，他缓缓睁开眼，那双眸子虽然依旧深邃，却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只是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
他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凌墨那张因忍痛而有些扭曲的俊脸，又感受了一下额头上冰凉的湿意和身上被擦拭过的感觉，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
他动了动嘴唇，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
“……你，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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