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烬那句沙哑的“你，很好”，像一块投入冰湖的石子，在凌墨心里漾开圈圈涟漪，但很快便沉入深不见底的寒意中。
好？哪里好？是没被他掐死好，还是没让他毒发身亡好？
凌墨不敢细想，也不敢居功。他忍着胸口的抽痛和手臂上被掐出的青紫，垂首敛目，将所有的情绪都藏在恭顺的表象之下：“属下分内之事。”
楚烬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他推开凌墨的搀扶，虽然脚步还有些虚浮，但已经恢复了自行站立的能力。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任由清晨凛冽的寒气涌入，冲淡了室内残留的痛苦与狼狈气息。
“今日之事，”楚烬背对着他，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冰冷，“若有第三人知晓，你便去巽风那里领死。”
“属下明白。”凌墨心头一凛，立刻应下。这才是他熟悉的暴君风格。刚才那一瞬间的虚弱和复杂，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收拾干净。”楚烬丢下这句话，便不再理会他，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天空，背影孤峭而料峭。
凌墨不敢怠慢，忍着身体的不适，迅速将打翻的笔架扶起，沾染了墨渍和茶水的文书整理好，又将那块变得温热的布巾和茶盏收拾走。他动作麻利，尽量不发出多余的声音，做完一切，便又退回门边的阴影里，仿佛自己从未存在过。
书房里再次陷入寂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和楚烬平稳了许多的呼吸声。
直到巳时左右，才有专门的近侍端着煎好的汤药进来。那近侍目不斜视，对书房内异常的气氛和凌墨的存在视若无睹，显然对处理王爷毒发后的状况习以为常。
楚烬沉默地喝下那碗浓黑的药汁，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凌墨垂着眼，心里却念头飞转。看来楚烬中毒之事，在王府核心圈子里并非绝密，但具体发作时的惨状，恐怕知晓内情并被允许近身的人极少。自己今天阴差阳错撞破了这一幕，也不知是福是祸。
一整天，凌墨都恪守着“茶水”的本分。楚烬没再碰他泡的“混合凉茶”，他也就规规矩矩地用“顾渚紫笋”冲泡，水温、时间都严格按照记忆里模糊的标准来，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楚烬也再未与他说过一句话，甚至很少看他一眼，仿佛早上的惊心动魄从未发生。
但这种平静，反而让凌墨更加不安。暴风雨来临前，海面总是格外宁静。
傍晚，凌墨拖着疲惫不堪、旧伤加新痛的身体回到廨舍。他刚想躺下喘口气，门外就传来了脚步声，不是巽风，而是内院一个负责传话的小厮。
“凌墨，柳姑娘让你过去一趟。”小厮的语气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倨傲。
柳姑娘？柳盈盈！
凌墨的心猛地一沉。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而且来得这么快！
原主的记忆瞬间涌入脑海：柳盈盈，逸王楚烬母族那边的远房表妹，因父母早亡被接到王府抚养，仗着这点微薄的血缘关系和一副楚楚可怜的外表，在王府内颇有几分体面。她心思细腻，手段阴柔，对楚烬有着极强的占有欲，视所有接近楚烬的异性（甚至部分同性，比如容貌出色的影卫）为眼中钉。原主凌墨没少受她明里暗里的刁难。
现在，他因为“护主有功”被调到书房，无疑是进入了柳盈盈的“重点关照”名单。
凌墨深吸一口气，压下身体的抗议和心里的厌烦。他现在重伤未愈，地位低下，根本没有拒绝的资格。
“知道了，这就去。”他应了一声，整理了一下衣着，跟着小厮往柳盈盈所住的“漪兰苑”走去。
漪兰苑布置得极为精致，亭台水榭，奇花异草，处处透着女儿家的娇柔与用心。与楚烬书房的冷硬肃穆截然不同。
柳盈盈正坐在暖阁里，手里捧着一个暖炉，身披雪白的狐裘，衬得她一张小脸愈发我见犹怜。她看到凌墨进来，脸上立刻绽开一个温柔无害的笑容。
“凌侍卫来了，快请坐。你身上有伤，本不该劳动你的。”她的声音软糯动听，仿佛带着十足的关切。
凌墨却丝毫不敢放松警惕。他依礼站着，并未坐下：“柳姑娘唤属下前来，不知有何吩咐？”
柳盈盈上下打量着他，目光在他苍白的脸色和略显狼狈的姿态上停留片刻，笑意更深了些：“也没什么要紧事。只是听说凌侍卫昨日英勇，替表哥挡了一劫，心中甚是感佩。你伤势如何了？可需我再让府医给你瞧瞧？”
“劳姑娘挂心，属下伤势已无大碍，王爷已赏了药。”凌墨回答得滴水不漏。
“那就好。”柳盈盈轻轻颔首，端起手边的茶杯，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叶，状似无意地说道，“说起来，今年这天儿可真冷得邪乎。我这身子骨你是知道的，最是畏寒，往年那几件裘衣都有些抵不住了。”
她顿了顿，抬起盈盈水眸，看向凌墨，语气带着几分天真和期盼：“我听说，极北雪原出一种玄狐，其皮毛丰密银亮，最是保暖不过。凌侍卫身手不凡，又对表哥忠心耿耿，不知可否辛苦一趟，为我猎一张玄狐皮来做件大氅？”
来了！原著里的经典刁难剧情！
极北雪原，千里冰封，环境极端恶劣，玄狐更是机警罕见，极难猎取。原主凌墨就是接了这任务，九死一生才勉强猎到，回来还落下一身冻伤，却被柳盈盈轻飘飘一句“成色一般”打发了。
凌墨心里冷笑，脸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为难：“柳姑娘有所不知，那极北雪原路途遥远，环境险恶，玄狐更是罕见。属下……属下如今身上带伤，恐怕力有不逮，万一耽搁了姑娘的事，或者折在外面，无法再为王爷效力，那就真是万死莫辞了。”
他直接把“伤”和“王爷”两块挡箭牌搬了出来。
柳盈盈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语气却依旧柔和：“凌侍卫这是……不愿意为我去吗？我知你受伤，但想来调养几日也就无妨了。还是说，你觉得我不配让你辛苦这一趟？”
这话就有些重了，带着隐隐的逼迫。
若是原主，此刻恐怕已经惶恐跪下，连称不敢了。
但林晓不是凌墨。
他抬起头，迎上柳盈盈看似无辜实则锐利的目光，脸上露出一丝“憨直”的表情：“姑娘误会了。属下绝非此意。只是属下想着，为姑娘办事，定要办得稳妥漂亮才是。属下如今这状态，去了雪原，万一失手，不仅完不成任务，还可能白白送了性命，反而让姑娘落个‘苛待功臣’的名声，那就不好了。”
他话锋一转，仿佛真心实意地为柳盈盈考虑：“属下倒有个想法。听闻京中‘云锦绣坊’近日得了一批上好的白狐皮，色泽纯净，毛色丰盈。若能寻到技艺高超的匠人，将其染成玄色，再以银线绣边点缀，其华美保暖，未必就比那真正的玄狐皮差多少，而且能省去数月奔波之苦，姑娘也能早日穿上新衣。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柳盈盈愣住了。
她预想了凌墨的各种反应——惶恐接受、苦苦哀求、甚至去找楚烬告状——却唯独没料到，他会提出这样一个……投机取巧，甚至堪称“敷衍”的方案！
用染色的白狐皮冒充玄狐皮？这……这简直是……
她看着凌墨那张看似诚恳认真的脸，一时竟不知该怒斥他胆大包天，还是该“赞赏”他“机智”。
暖阁里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凝滞。
凌墨维持着恭敬的姿态，心里却在默默计算。他赌的就是柳盈盈既要维持表面善良大度的人设，又不想真的把楚烬刚“奖赏”过的伤号逼得太急。提供一个看似“两全其美”（实则糊弄）的方案，是目前破局的最好方式。
良久，柳盈盈才缓缓放下茶杯，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她脸上重新挂起笑容，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凌侍卫……倒是心思灵巧。既然如此，那便……依你所言吧。只是，这染色的工艺，可绝不能出差错。”
“姑娘放心，属下定当尽力寻最好的匠人。”凌墨躬身应道。
从漪兰苑出来，凌墨后背惊出了一层冷汗。与柳盈盈这番交锋，看似他暂时化解了危机，但他知道，这个女人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今天这番“糊弄”，恐怕已经彻底得罪了她。
未来的路，恐怕更要步步惊心了。
他抬头望了望王府四角方方的天空，一种强烈的想要逃离的欲望，再次涌上心头。
必须尽快养好伤，必须尽快找到“死遁”的机会！
这个龙潭虎穴，他一天都不想多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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