睦月三岁那年,绥芬河的夏天来得格外早。
木屋前的菜园里,安德烈种的番茄刚挂上红透的果子,睦南宁就会抱着她坐在门槛上,用细竹签串起一颗,小心翼翼地喂到她嘴里。酸甜的汁水在舌尖炸开时,睦月总会咯咯地笑,肉乎乎的小手去抓母亲垂在胸前的辫子。安德烈则在不远处劈柴,蓝眼睛时不时瞟过来,笑声响亮。
直到某个初秋的傍晚,一切都碎了。
安德烈(那时的月亮似乎总格外明亮。有时睦南宁要随队伍外出执行任务,少则三五日,多则半个月,安德烈就会抱着睦月坐在院子里的木凳上,指着天边的月亮用生硬的中文说)“月亮,等妈妈。”
睦月(睦月便会跟着咿咿呀呀地重复)“妈妈……月亮……”
直到某个初秋的傍晚,一切都碎了。
睦月(那天睦南宁难得没有任务,一家三口正在屋里准备晚饭。安德烈在灶台边帮着添柴,睦南宁坐在桌边给睦月编小辫子,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睦月晃着两条腿,手里攥着父亲给她削的木兔子,忽然指着窗外喊)“月亮!”
可不是,一轮弯月已经早早挂在天上。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几声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沉闷的撞击声。安德烈警觉地站起来,刚要开口,屋外突然爆发出刺眼的火光,伴随着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木屋里的东西瞬间被掀翻,睦南宁下意识地扑过去将睦月紧紧压在身下。
安德烈“南宁!”(安德烈的呼喊被淹没在火海与巨响中)
睦宁南(睦月只觉得天旋地转,浑身像被巨石碾过,鼻尖充斥着呛人的烟味和焦糊味。她在母亲怀里拼命挣扎,却被箍得更紧。母亲的体温越来越烫,呼吸越来越弱,最后只在她耳边留下一句模糊的话,轻得像叹息)“月月……跟着赵队……”
不知过了多久,浓烟里钻进来一个身影,是赵队长。她的制服被烧得破烂,脸上沾着烟灰,眼睛通红得吓人。她一把将昏迷的睦月从废墟里抱出来,又疯了似的冲进火场,却只拖出了两具早已辨认不清的遗体。
那晚的月亮被浓烟遮得只剩一圈朦胧的光晕
睦月醒来时,躺在临时搭建的棚屋里,身上盖着赵队长的军大衣。她不哭也不闹,只是睁着黑葡萄似的眼睛,呆呆地望着棚顶的破洞,那里能看见一小片灰蒙蒙的天。赵队长坐在她身边,眼圈始终是红的,削了木兔子递过去,她也不接。
赵红“月月,”(赵队长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你爹娘……他们去很远的地方了。”
睦月(睦月眨了眨眼,突然问)“是去找月亮了吗?”
#赵红(赵队长猛地别过头,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她沉默了很久,才转回来,紧紧抱住这个浑身是伤的孩子,泪水砸在睦月的头发上)“是,他们变成星星了,在月亮旁边看着你呢。以后,我带你回家。”
所谓的“家”,就是赵队长所在的队伍驻地。那是一群清一色的女子,穿着统一的灰色制服,走路带风,眼神锐利。她们看睦月的眼神里带着怜惜,训练间隙总会有人偷偷塞给她一块糖,或是教她认几个字。
赵队长成了她唯一的依靠。白天,赵队长带着队员们训练、出任务,晚上回来,无论多累,都会坐在睦月的小床边,给她讲母亲的故事——讲睦南宁如何在枪林弹雨中救下战友,如何在冰天雪地里徒步百里传递情报,却绝口不提那场惨烈的爆炸。
赵红“你娘是个英雄。”(赵队长抚摸着睦月柔软的头发)“月月也要像她一样,勇敢,坚强。”
睦月似懂非懂地点头。她开始学着自己穿衣服,学着帮炊事班的阿姨择菜,学着在队员们训练时,搬个小板凳坐在场边,模仿她们踢正步的样子。她的俄语渐渐忘光了,满口都是带着北方口音的中文,只是偶尔在梦里,会听见一个高大的男人用生涩的语调喊她“小睦月”。
有天夜里,她又梦见了那间木屋,梦见父亲举着她转圈,母亲笑着拍手。惊醒时,枕头湿了一大片。她爬起来,跑到窗边,看见月亮正悬在树梢,像块被磨得发亮的银币。
睦月“娘,爹,”(她对着月亮小声说)“赵阿姨说,你们在看我呢。”
月光静静落在她脸上,像一层薄霜。那时的睦月还不知道,赵队长所在的这支女子队伍,肩负着比她想象中更沉重的使命;更不知道,父母的“意外”背后,藏着怎样复杂的真想。她只知道,赵阿姨说要让她成为像母亲一样的人,而她要牢牢记住这句话。
赵队长站在门外,看着月光下那个小小的身影,轻轻叹了口气。她从怀里掏出一枚半块的玉佩,那是从火灾现场找到的,原本该是一对,刻着“宁”与“月”。她握紧玉佩,指尖泛白——南宁,你放心,我会把她教养成器。
夜风穿过驻地的营房,带着远处山林的凉意。睦月打了个寒颤,缩了缩脖子,转身跑回床上。黑暗中,她仿佛又听见了母亲哼的小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