绥芬河的雪落了又融,睦月的辫子从垂在肩头的小撮,长成了能编两条麻花辫的长度。她已经不是那个会对着月亮发呆的孩童了,眉眼间褪去了稚气,添了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赵队长的女子队伍早已不是当初那支只在驻地附近活动的小队伍。1931年的炮声撕碎了东北的宁静,她们成了穿梭在林海雪原里的抗日力量。驻地常常变动,有时是废弃的林场,有时是山民留下的空屋,更多时候,她们就睡在能挡风的山坳里,裹着薄薄的棉被听风雪呼啸。
睦月是队伍里最小的人,却从不被特殊对待。天不亮就跟着队员们爬起来练队列,寒冬腊月里跳进结着薄冰的河里学游泳,趴在雪地里练瞄准,手臂冻得失去知觉也咬牙不吭声。赵队长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从不多说一句——她知道,在这人命如草芥的年代,心软是会害了孩子的。
赵红“枪要握紧,手腕不能晃。”(赵队长站在睦月身后,用粗糙的手掌稳住她持枪的手臂)“你娘当年打枪,能在百米外打穿敌人的帽檐。”
提到母亲,睦月的眼神总会亮一下,握枪的手也更紧了。她见过队员们从战场上抬回牺牲的战友,见过被日寇烧毁的村庄里残留的血迹,那些画面像烙铁一样刻在她心上。她渐渐明白,赵队长说的“勇敢”,不是不怕疼,而是明知会疼,还要往前冲。
睦月(十三岁那年,队伍接到任务,要炸毁日军运输物资的铁路桥。睦月自告奋勇要跟着去,赵队长起初不同意,架不住她反复恳求)“赵阿姨,我能行,我会爬树,能从高处观察动静,不会拖后腿。”
那天夜里,月色被乌云遮得严实。睦月跟着几个队员潜伏在铁路旁的树丛里,指甲深深掐进冻硬的泥土里。当爆破手成功点燃引线,她看见赵队长带着人朝日军的方向开火吸引注意力,子弹嗖嗖地从头顶飞过。
撤退时,一个年轻队员被流弹击中了腿,疼得直冒汗。睦月想也没想,冲过去架起她的胳膊就往山林里跑。她的个子还没队员高,几乎是半拖半拽,雪地里留下两道深浅不一的脚印。直到钻进密林深处,听不见身后的枪声了,她才瘫坐在雪地上,大口喘着气,棉衣后背全被冷汗浸透。
人“月月,你不怕吗?”(受伤的队员摸着她的头问)
睦月(睦月望着远处天空偶尔闪过的火光,摇了摇头)“怕,但更怕没人去炸桥,让那些物资运到前线杀我们的人。”
赵队长找到她们时,看见睦月正用冻得发红的手给伤员包扎伤口,动作笨拙却认真。她走过去,没说什么,只是脱下自己的大衣披在睦月身上,那大衣上还带着硝烟的味道。
从那以后,睦月正式成了队伍里的一员,不再是需要被保护的孩子。她跟着队伍转战各地,在枪林弹雨中学会了包扎伤口、传递情报、甚至能像模像样地指挥一小队人交替掩护。她的俄语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东北话里带着点江湖气的硬朗,只留了那双继承了父亲的蓝色眼睛。
人(队伍里的姐妹们都喜欢她,喊她“小月亮”。她们说,只要看见睦月那双清亮的眼睛,就觉得再难的仗也能打下去。有次休整,一个来自江南的队员给她梳辫子,笑着说)“月月,等打跑了鬼子,我带你去看西湖的月亮,比咱这山林里的圆多了。”
睦月只是笑。
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她们的队伍编入了更正规的序列,辗转在华北战场。赵队长的背越来越驼,咳嗽也越来越重,却依旧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查岗。有天夜里,睦月被咳嗽声惊醒,看见赵队长坐在油灯下,手里摩挲着那半块刻着“月”字的玉佩。
睦月“赵阿姨,您又想我娘了?”(睦月轻声问)
赵红(赵队长抬头,眼里蒙着一层水汽)“是啊,想她要是还在,该多骄傲。”(她把玉佩递给睦月)“这是你爹娘留的念想,你拿着。记住,咱们扛枪打仗,不光是为了活命,是为了让更多人家能团圆,像你名字里盼的那样。”
睦月握紧那半块冰凉的玉佩,贴在胸口。她知道,赵队长说的“团圆”,不是指某一户人家的聚首,而是这片被战火蹂躏的土地,能早日挣脱苦难。
赵红(那年秋天,她们在一场阻击战中被日军包围。激战三天三夜,弹药快耗尽时,赵队长把睦月叫到身边,指着一条隐蔽的山沟)“带着剩下的姐妹从这儿走,去找大部队。我带一队人掩护。”
睦月“我不走!要走一起走!”(睦月红了眼)
赵红(赵队长狠狠拍了她一巴掌,那是她第一次打睦月)“糊涂!队伍不能散!你娘把你托付给我,不是让你跟着我送死的!你得活着,带着她们接着打下去!”(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记住你的名字,记住我们为什么扛枪!”
睦月(睦月咬着牙,泪水砸在胸前的玉佩上。她知道,赵队长这话是留遗言了。她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头,然后转身,抹掉眼泪,对剩下的队员喊)“跟我走!”
她们钻进山沟时,身后传来密集的枪声和爆炸声。睦月没有回头,她知道,那片火光里,有她第二个母亲的身影。
走出山沟的那一刻,天边露出了鱼肚白,一轮残月还挂在西边的天上,睦月握紧手里的枪,又摸了摸胸口的玉佩。
从今天起,她是这支女子队伍的队长了。她要带着姐妹们活下去,要把赵队长和母亲未竟的路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