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禁刷卡的声音像拍在铜板上——清脆、没有温度。屏幕跳出三行字：欢迎加入 深渊科技 · 新人试用期：30天。下面小字滚动着入职须知，最后一行是二维码：请在八分钟内完成入职登记以免影响期权池解锁资格。
墨菲的手指按在门禁卡上。卡片是塑料的、带有微弱暖意的触感，像一件做工精良但廉价的护身符。胸口的斗篷被保安的眼神扫过，没有人说出“你不属于这里”，也没人笑。他被领进了一层前台，地面上铺着地狱不常见的灰蓝色地毯，空气里有被新风系统过滤过的微粉味——和硫磺几乎没有发生冲突。
“欢迎加入深渊。”前台的姑娘笑得像做了足够PPT培训后的标准笑容。她递上一张塑料卡和一本厚重的册子，册子厚得几乎能当枕头，封面烫金：员工·手册。她的声音像自动回复：“这里是我们的入职手册，请逐页阅读并在第九页签名，第五十二页的附录需要您在两日内确认知悉。”
墨菲接过那本册子。封面下的烫金字在冷光灯下不易反光，字与字之间留着狭窄的空白——像是设计师刻意为“安全感”留白。他翻开第一页。头图是一张团队合照，所有人的姿势一致，嘴角上扬，手里举着写着“同舟共济·砥砺前行”的横幅。照片右下角，小字标注着“范例，仅用于表现公司文化意向”。
“文化宣讲室三楼九点半开始。”前台把一枚别针别在他的工作证上，“还有免费的咖啡机和瑜伽课，但瑜伽课需要提前报名并通过KPI审核。公司里有‘家文化’活动，周五晚的团队分享是自愿的，‘但连续两周缺席者需提交书面思想汇报’——这条会在系统里自动提醒。”她微笑，但在“书面思想汇报”三词上并没有停顿。语气自然得像朗读功能。
“系统会发通知？”墨菲问，声音里带着他刻意压低的平静。
“会的。还有一份欢迎视频，里面总裁会提到‘我们不是在给你一份工作，而是给你一条人生线路。’”前台翻开电脑，把屏幕转给他，看见短片的封面：一道落日里的剪影和白色大字：加入我们，成为更好的自己。
墨菲把目光从视频封面移开。他把手指塞进手册里最薄的一页，翻到附录F——那是罚则列表。词条排列整齐，像财务报表。迟到：每次扣除福报积分50点；外卖餐盒留在公共冰箱超过24小时：对不起，罚款100福报积分；在公司内部群发负面情绪表达（含但不限于“累死了”“要辞职了”“你们这是自虐”）：第三次警示，直接扣除本季度奖金20%；未经批准在工作群发布招聘信息：罚款200；连续两周未参与成果打卡或周报：视为放弃成长，自愿放弃季度晋升资格并需参加“成长再造训练营”。
墨菲念出这些条款时，旁边的一名HR听着像耳机里的回音。她清了清嗓子，补充道：“这些条款由法务与文化团队共同设计，目的是让‘归属感’有边界。我们的研究显示，可量化的约束能提升‘自愿投入’的稳定性。”
“可量化的约束。”墨菲把短句放到口中，像尝一块新鲜的硬糖，甜中带涩。他在手册里又翻到绩效章节：KPI分为个体KPI（占比40%）、团队KPI（占比30%）、文化贡献（占比30%）。文化贡献由签到、活动参与度、线上互评三部分组成，具体权重由每季度算法调整，并以邮件形式下发。
“算法调整。”他低声重复。空气像是被这两个词收紧。身边，一群新人被领进文化宣讲室。墨菲跟着坐下。宣讲室里有一面大屏，屏幕下方摆着一排矿泉水和签字笔，笔帽上绑着公司Logo的细绳，像是把人绑到某个节奏上。
演讲开始了。主持人笑得像是练过千百次的欢迎词，视频里的镜头切换到产品线、办公区、加班夜的外卖盒堆成的小山。随即是一段HR的PPT：团队是“家”，公司提供“成长路径”和“多样化福利”，但“成长等于投入”，“投入能带来回报”。PPT的最后一页，引用CEO的话：‘我们要的是自愿，而不是被迫。自愿更纯粹。’
台下有人点头，有人低头翻手册。墨菲注意到坐在左边的一位新员工，一只手把手册夹在腿上，指尖在罚款条目上反复摩挲，手背的关节白了又红。这位新员工的脸色像刚从地铁挤出来的人，眼神里藏着一份无助，但嘴角努力上扬，像把自己绑入演讲里那张合影。
宣讲结束后，HR分发了第一轮入职任务：填写薪酬结构确认表、签署加班自愿协议、加入内部消息群。墨菲接过表格，笔尖在表上划过。他看见“加班自愿协议”下面有一句小字：请勾选“是”或“不适用”（仅限特殊岗位）。没有“否”。他抬头看向发表格的HR，准备问一句“如果我不同意呢？”话卡在喉间，像被拧成了节。
HR没有等他开口，眼角带笑：“‘不适用’适用于创业合作型岗位，您可以先选择‘不适用’，我们的人事会在试用期内评估是否转为创业合伙人。通常转化率与文化贡献挂钩。”她把话收得像开关，轻而准。
墨菲点了“不适用”，像按下一枚遥控器的按钮。笔尖在框里留下一个黑色的点。笔芯摩擦纸浆的声音在会议室里异常清晰。他把笔放下，指尖有细微的颤抖，像从燃烧的灰烬里取下一撮余温。
入职的流程像一场精细的舞蹈。每个步骤都有系统提示，每次勾选都会激活后端的自动邮件。墨菲在系统里绑定了公司邮箱，设置了头像：一张经过滤镜处理的职业半身照。系统提示：头像需在三日内更换为真人笑脸以便人脉推荐功能激活。旁边有人已经在自拍杆前测笑，嘴角拉得很僵，像在模仿招聘宣传照。
他被分配到八楼的一个开放工位。工位上有一张名牌：墨非（试用），下面是一行小字：产品经理候选人。桌上放着公司的欢迎礼：笔记本、刻有公司口号的马克杯、一张二维码卡——扫描后会显示同部门同事的KPI墙。墨菲把手伸过去，杯里残留的咖啡味是焦香带酸，像是人间夜晚的余味。
工位后面贴着一张海报——不是那种鼓励励志的长句，而是短句：成果优先；问题优先；人情次之。海报角落贴着一张小纸条：本部门实行月度公示，末位淘汰规则见部门章程。墨菲用指节按住那句话，纸的边缘有被多次翻阅的折痕。
刚把电脑开机，一个日历提醒弹出：明日9:00 项目组早会（必到）——主题：资源整合与人员盘点。发起人：项目总监 李饼（饼王）。墨菲点进跳出的会议链接，屏幕上浮现的是一个头像：宽领带、眼镜反光明显，下面是签名档：热爱做饼，擅长画大饼。日历下方的附注写着：准备好个人汇报（三分钟）并提交PPT一页式“愿景与执行”草案。
墨菲把手放在键盘上。指尖触感熟悉而又陌生。他打开了那本厚重的手册，翻到公司“家文化”那一章，那里列着“互助、承担、持续成长”的若干原则，结尾还有一条：如需申诉，请通过内部申诉系统提交案例，三个月内将获得庭审式反馈。墨菲在页边划了一道线。不为表达什么，只因为这是他的第一个标记。
办公室的灯光在午后的时分柔和下来。一个同事从走廊里路过，肩膀上挂着公司定制的布包，包边缝着一行小字：奋斗者专属。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抚了下那行字，像是在确认这不是一场梦。
墨菲站起身，走到窗边。外面的城市在雾霾和霓虹之间摇摆，车流如血线。回到工位时，邮箱里多了三条欢迎邮件和一条私人消息，发件人署名是：李饼——项目总监。他的消息很短：“欢迎，明早见。记得把三分钟PPT放在共享盘。我们不讲情怀，只看结果。——李饼。”
墨菲把手机放回口袋，手指在名牌上按了按，纸质的触感让他想起在古镜前折叠过的那张简历。他把那本厚册收进公文包，动作干净。门外，电梯里人群的脚步声像某种节拍，办公室里的打印机开始吞吐纸张。他在桌上敲了敲笔盖，敲出了节奏。
三十天的倒计时在他心里并没有响铃，但现实在敲门。墨菲把椅子拉近桌边，打开电脑，屏幕上闪烁着登录界面：欢迎，墨非。昨天的承诺和今天的现实，在这一刻发生了接触。下一条任务弹窗出现：请在24小时内提交一页式自我介绍与目标声明。墨菲盯着那条任务，抬头看了一眼办公区墙上的海报：成果优先；问题优先；人情次之。
他拿起笔，写下第一句话，字迹平稳：明日早会，我将以员工身份参加，汇报内容：如何把我们的诱惑机制模块化为可复用产品。笔尖停在句末，像是按下一个起点。
门外的电梯里又传来了脚步声。墨菲把笔放下，手背意外出了一层细汗。窗外，一盏广告牌的灯忽明忽暗，像是在等待他向上翻开下一页——真正的工作，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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