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疏推开寝殿的门时,天已经黑了。他把玉珏放在枕边,吹熄了烛火。窗外有风,帘子轻轻动了一下,他闭上眼睛,脑子里还是白日里太子说的那句话。
只要你在身边,我就不会让你走。
这句话让他睡得比往常踏实些。可到了子时,他忽然睁开眼。
屋里很暗,月光从窗缝斜进来一条,照在床沿。他坐起来,额头全是冷汗。梦还在眼前晃——一片黑水,池面翻着泡,有人往下沉,手伸出来又落下去。那人穿着玄色衣袍,发带散了,脸被水波打碎,但他认得那是萧景珩。
他还看见星星在动。不是天上那种,是虚空中浮着的光点,排成一条逆流的线,直指御花园西角的曲池。他知道这是星轨,母亲临终前说过,这种梦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
他下了床,脚踩在地板上有点发软。走到窗前,抬头看天。今夜无云,星子密布,但没有刚才梦里的那种走势。他不懂全部含义,只知道一件事:三日内,太子会出事,地点就在曲池。
他回到床边,摸出那枚玉珏。冰凉的触感让他清醒了些。他不能直接说“我梦见你落水”,没人会信,连太子也不会。他是伴读,不是巫祝,更不是钦天监的人。要是被人听见这话,轻则贬为杂役,重则牵连谢家。
可他必须做点什么。
他想起去年秋猎,太子骑马摔下坡,就是因为他提前说了句“今日不宜远行”。那时他只推说是内侍讲过天气不稳,结果躲过一劫。这次也得找个由头。
湿滑?蚊虫?还是说池边阴气重,对寒症不利?
他记得太子七岁那年落过一次水,之后每到雨季就咳得厉害。这事宫里不少人知道,拿这个当理由最稳妥。
他盘腿坐在床上,把梦里的画面再过一遍。是谁推的?还是他自己失足?梦里没人靠近,像是脚下突然塌了。也可能是有人动手脚,只是他没看清。
他不能再等了。
第二天天刚亮,他就起身洗漱。脸上有些发青,眼睛也不太有神。昨晚几乎没睡,靠冷水拍了几回脸才撑住。他穿好月白锦袍,银狐滚边已经有些旧了,但他还是仔细抚平褶皱。玉珏挂在腰间,走路时发出轻微的响。
他比平时早半个时辰到东宫外庭。
庭院安静,露水还没散,石阶上泛着湿光。他站在廊下,看着御花园的方向。曲池离这儿不远,穿过两道月亮门就到。平日太子喜欢去那边读书,尤其午后阳光好时,常在池边凉亭待上一阵。
他不能让太子今天去那儿。
脚步声从殿内传来。他立刻站直身子,低头整理袖口。萧景珩出来了,穿着玄色龙纹袍,头发束得一丝不苟。看到谢云疏,他顿了一下。
“你怎么来这么早?”
声音和昨天一样,没什么架子。
谢云疏抬头:“殿下,我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
“昨夜听内侍提了一句,说曲池那边前几日修栏杆,木料还没干透,工部叮嘱近期别让人靠近。怕踩上去塌了。”
萧景珩皱眉:“谁说的?”
“是个打扫院子的老内侍,说是听匠人说的。”谢云疏语气平稳,“我知道不该乱传话,可万一真出了事……”
萧景珩盯着他看了几秒。
“你倒是细心。”
谢云疏没接话,只低着头站着。
片刻后,太子转身对身后随从道:“今日不去曲池,换去东阁温书。”
随从应声退下安排。
谢云疏松了口气,但心跳还是没缓下来。他知道一句话改变不了全部。梦里的情景是三日内任何一刻都可能发生,今天避开,明天呢?后天呢?他总不能天天编理由拦着。
而且,他不确定是不是真的只有“地面不牢”这么简单。
“走吧。”萧景珩迈步往前。
谢云疏跟上半步距离。阳光照在两人身上,影子拉得很长。他偷偷看了眼太子的背影,心想:你不知道你现在能站在这里,是因为我做了一个梦。
可他不能说。
路上遇到几个教习,见太子改了行程也没多问。毕竟伴读提醒安全,不算越界。谢云疏一直低着头,手指在袖子里掐了自己一下。疼感能让他保持清醒。
到了东阁,太子坐下翻书,他也搬了个小凳坐在旁边。窗外鸟叫,风吹树叶沙沙响。一切看起来都很平静。
可他的眼睛时不时飘向窗外。
曲池方向有棵老槐树,枝叶遮着水面。梦里,水是从那里开始翻的。
他记得清楚,太子落水前,曾低头看池中倒影。好像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
是什么?
他想不出来。
午膳后,太子说想去走走。谢云疏心里一紧。
“殿下,要不我去看看曲池现在什么情况,回来再说?”
萧景珩看他一眼:“你很在意那个池子。”
“我只是……不想您出事。”他说完就后悔了,这话太重。
可太子没生气。反而放下手里的书,认真看着他:“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谢云疏摇头:“我不知道,但我怕。”
怕字出口,他自己都愣了。
这不是他平时说话的方式。他向来聪明伶俐,懂得分寸,从不说这种没凭据的话。可这次,他顾不上了。
萧景珩沉默了一会儿,点头:“好,那你去看看。”
谢云疏起身往外走。脚步很快,但不敢跑。绕过两道门,到了曲池边上。
栏杆是新换的,木头颜色浅,确实还没上漆。他蹲下来摸了摸接缝处,钉子打得不深。如果有人猛撞一下,很可能松动。
他沿着池边走了一圈。水面平静,落叶浮着。突然,他在北岸发现一块石头,半埋在土里,表面有划痕。他扒开土,看清了——是块镇水石,刻着符文,但被人撬过,边缘裂了。
这种石碑本该压在池底,用来镇淤防塌。它出现在岸上,说明有人动过手脚。
他站起来,心跳加快。
不是意外。有人想让太子落水。
他转身往回走,刚转过月亮门,迎面撞上一个身影。
是谢明德。
对方穿着湘色直裰,手里拿着折扇,看到他愣了一下。
“哟,这不是云疏吗?怎么一个人在这儿转悠?”
谢云疏退后半步:“我来看看池子修得怎么样。”
“哦?”谢明德笑了,扇子敲了下手心,“你还管这些事?伴读也要操心工部活计,真是难得。”
“我只是担心太子安危。”
“安危?”谢明德嗤笑一声,“你少想些没用的。池子好好的,能出什么事?”
他说完,眼神往曲池方向扫了一眼,又收回。
谢云疏盯着他。
这一眼不对劲。
太刻意了。
他张嘴想说什么,远处传来钟声。
申时到了。
他必须回去。
他转身就走,没再看谢明德一眼。
回到东阁时,太子还在等他。
“怎么样?”
“栏杆不牢,镇水石也被挪动过。”谢云疏低声说,“有人动过手脚。”
萧景珩抬眼看他:“你确定?”
“我亲眼看见的。”
太子沉默片刻,忽然笑了下:“看来,有些人比我想象的还急。”
谢云疏没问是谁。他知道答案。
他只说:“接下来几天,您千万别去曲池。”
萧景珩点头:“好。”
谢云疏站在原地,手攥着玉珏。他知道危机没过去,只是推迟了。
而他必须醒着,每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