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行
1
我赶到医院时,她正被推进移植仓。
厚重的铅门合拢,像把世界劈成两半——她在里,我在外。
护士递给我一张同意书,笔尖在纸上发抖,我签下的名字歪歪扭扭:沈砚行。
那三个字,是我此生第一次写得如此狼狈。
2
三年前,也是这样的冬天。
婚礼现场,水晶吊灯亮得晃眼。
我跪在红毯尽头,攥着戒指,看她提着裙摆转身。
头纱被风掀起,像一面投降的白旗。
她说:“沈砚行,我不爱你了。”
声音不高,却足够让一千名宾客安静。
我追出去,摔下石阶,眉角缝了七针。
血顺着睫毛滴在衬衫前襟,像绣了一朵猩红的梨花。
那天起,我告诉自己:恨她,比想她容易。
3
可恨也是偷偷想她。
我把婚宴原封不动锁进宴会厅,连蛋糕上的糖霜都没让人碰。
床头合照没挪,她穿婚纱,笑得像刚偷到糖的小孩。
我每晚回去,把空调开到最冷,让风灌满房间——
只有冻得打颤,才觉得离她近一点。
她怕冷,我知道。
4
直到那个雨夜,她再次出现。
铁门外,她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却硬说回来还债。
我本想嘲她,话到嘴边却变成:“进来。”
我恨自己没出息。
更恨她——
恨她两颊凹陷,恨她夜里咳到弓成虾米,恨她把带血的纸巾藏得那么深。
我故意带女人回家,香水味甜得发齁。
她下楼倒水,与我擦肩而过,笑得像真保洁。
指甲却掐进掌心,指节泛白。
那一刻,我差点把小花推出去。
我想抱住她,想问她疼不疼,想让她也哭。
可最终只留给背影一句:“保洁。”
5
医生说她等不到骨髓时,我开车去了郊外。
雨刷器疯狂摆动,像替我摇头。
我跪在废弃教堂的十字架下——
我从不信神,却第一次祈求。
“把命给我,换她的。”
回应我的只有铁皮屋顶的敲击声。
验血结果出来,配不上。
我笑着点头,转身一拳砸在墙上。
皮开肉绽,骨节露出白茬。
疼,但不及她万分之一。
6
冬至,她晕倒厨房。
我冲进去,抱起她。
那么轻,像抱一束干枯的梨花。
血从她额头涌出,染红我袖口。
我吼得撕心裂肺,却听见自己声音在抖。
医院走廊,白灯照得一切荒凉。
医生摘下口罩,说“准备后事”。
我站着,像被抽掉骨头的风筝,只剩一张皮。
7
腊月二十三,雪下得安静。
她靠在肩上,指尖在我掌心画圈。
“沈砚行,其实我那天……不是不爱你。”
我喉咙发紧,发不出声。
只能攥着她的手,像攥最后一根稻草。
心电图归零,发出长而平的“滴——”。
我俯身吻她额头,温度正一点点散去。
那一刻,我听见自己体内某根弦,“啪”地断了。
8
再后来,我辞去沈氏所有职务。
背着旧钢琴,流浪各个地铁站。
我把她诊断书过塑,挂在琴盖。
弹到副歌,我停手,对围观人群笑:
“我太太怕冷,我去给她送外套。”
雪落进衣领,化得悄无声息。
像那年她落在我生命里的雨,
像那年她转身时,被风掀起的头纱。
像那年我没说出口的一句——
江以安,我爱你,
从始至终,
只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