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已完结
1
我遇到阿迟,是在北京最冷的那个冬天。
三环外的公交站台,玻璃碎了一半,风像刀子往里捅。她穿着件灰色卫衣,帽兜盖住半张脸,一只手插在兜里,另一只手替我挡下了差点戳到我眼睛的雨伞骨架。
我抬头,只看见她鼻尖冻得通红,却冲我笑:“小心点,眼睛只有一双。”
声音低低的,带着一点点哑,像电台里午夜的主持人。
那一刻,我觉得风停了。
2
后来我们总在一起。
她画图,我写字,我们在一间不足十平米的平房熬夜,灯泡昏黄,墙上掉漆。
她习惯把脚搭在我膝盖上,说这样暖和。我嫌她脚冰,却从没推开过。
凌晨两点,她去楼下买烤红薯,回来掰成两半,大的给我。
我嘴里烫得直吸气,她笑着拿纸巾给我擦嘴角,指尖冰凉。
那时我们都没钱,却觉得拥有一整座城市。
除夕夜,窗外鞭炮炸响,我们窝在小床上,用同一副耳机听歌。
她忽然说:“要是以后走散了,你会找我吗?”
我闭眼点头:“肯定找,把整个北京翻过来也找。”
她没再说话,只伸手抱住我,手指紧紧扣着我后背,像要把我按进骨头里。
3
再后来,我签了出版社,她拿到建筑院的offer。
我们搬出平房,租了有电梯的公寓。
白天各自奔忙,夜里在厨房相遇,锅铲碰撞像鼓点。
她喜欢从背后抱住我,下巴搁在我肩窝,呼吸扫过耳后:“今天好累,可想你了。”
我以为,这就是永远。
4
直到她的项目出现事故。
图纸数据被篡改,大楼浇筑时倾斜,两名工人坠亡。
她作为负责人,被停职调查。
那天晚上,她坐在阳台地板,双腿垂在夜空里,风把她的发吹得凌乱。
我端热牛奶给她,她没接,只轻声问:“你信我吗?”
“我信。”
她笑了笑,却比哭还难看。
之后是漫长的审查、听证、舆论围剿。
我陪着她,却在一次次开庭与发布会之间,看见她的背一点点弯下去。
夜里,她抱着膝盖坐在床沿,像迷路的孩子。
我伸手想抱她,她侧身躺下,背对我,肩膀单薄得像纸。
我们中间,空出的位置能塞下整个冬天。
5
判决出来,她免于刑责,却需赔偿巨额损失。
她把存款、车子、相机全卖了,仍不够。
我拿出全部稿费,她摇头:“不能再欠你。”
我假装没听见,继续转账。
她却开始不回家。
电话不接,信息不回。
我守着冷掉的饭菜,听墙壁钟滴答,像旧日平房那枚灯泡,一晃就碎。
直到有天,物业来收房,说业主已易主。
她消失得干净,像水蒸发。
6
我四处找。
去她爱去的旧书店、凌晨的便利店、甚至荒废的工地。
我贴寻人启事,被人撕下;登广告,如石沉海。
有人告诉我,看见她在南方小镇,在海边民宿,在山区支教。
我追过去,却一次次扑空。
世界太大,大得能把一个人揉进尘埃,再不留痕迹。
7
两年后,我在上海书展。
人群推挤,我抱着新出版的散文集,低头签名。
忽然闻到熟悉的烤红薯味,心跳失速。
抬头,远处柜台前,一个女人背对我,穿灰色卫衣,帽兜盖住发。
她侧过身,鼻尖冻得微红,却不再对我笑。
她挽着一个瘦高的男人,怀里抱着婴孩。
孩子的小手抓她帽绳,她低头亲吻那指尖,温柔得像从前的夜。
我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人潮涌来,将她淹没。
我呆坐原地,墨水在纸页晕开,像一朵黑色的雪花。
8
我回到北京。
把家搬回最初的那间平房,墙壁重新刷白,灯泡换成暖黄。
夜里,我去楼下买烤红薯,却不再掰成两半。
我吃完整个,连皮都吞下,烫得喉咙发痛,却不肯吐。
我学会在阳台种花,学会自己换灯泡,学会把脚搭在自己膝盖上。
可我还是会想起她。
想起她问我:“要是走散了,你会找我吗?”
我找了,却没能找到。
9
去年冬天,我收到一个包裹。
里面是一枚旧铜纽扣,一张折皱的寻人启事,一瓣压干的蔷薇。
没有只字。
我却瞬间明白——她来过,又走了。
我把纽扣穿进项链,挂在胸口。
夜里跑步,它一下一下拍打我心脏,像在说:别停。
可我知道,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不是谁背叛,只是命运翻页,我们在不同行距里,走散于一句来不及的再见。
10
今年除夕,我依旧用那副旧耳机听歌。
窗外鞭炮炸响,我闭眼躺在小床上,忽然听见风里有声音:
——"朝朝暮暮,平安喜乐。"
我微笑,却泪湿枕巾。
原来,有些人出现,是为了教会我们:
拥有是侥幸,失去是人生。
而我,终于学会在没有你的日子里,继续活着。
只是,再不吃烤红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