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阮湄,是在码头最破的那间酒吧。
浪拍木桩,像有人在船底敲棺材。我唱《Smoke on the water》,嗓子劈了,台下哄笑。
她端着啤酒杯,仰头灌完,跳上窄台,贝斯直接砸进副歌。
那一下,整个屋子像被海水猛灌。
我愣着,她侧头冲我笑,眼尾沾着灯光:“别怕,我托着你。”
二
后来我们组了乐队,起名“Call me by tide”。
四个女生,只有她能把贝斯弹出浪的厚度。
排练房在防空洞,潮气重到鼓皮三天就松。
她总把外套脱给我:“你体寒,先暖手。”
自己穿件短袖,锁骨上沾着墙灰,像撒了一把盐。
演出结束,我们躺在码头数灯浮。
她说:“以后买艘船,叫‘慢’,天天在海上漂,漂到没电就用手划。”
我信她,比信潮汐还真。
三
可船没来,先来了唱片公司。
A&R 看中的主唱——是我,不是乐队。
合同苛刻:单人签约,三年内不得使用原乐队名。
我攥着那沓纸在路灯下抖。
阮湄赶来,带着一身雨,先拿毛巾给我擦头发:“去啊,傻瓜,有浪就要追。”
我哭着问:“那你呢?”
她耸肩,笑得轻松:“我守港口,等你镀完金身,回来带我飞。”
四
我走了,带着我的嗓音和她的贝斯线。
公司把我包装成“海盐系少女”,穿白纱,唱甜歌。
首张EP叫《月亮抱抱》,歌词软得像棉花糖。
我抗议,制作人拍桌子:“市场要治愈,不要愤怒!”
于是我把所有撕裂留给深夜,在酒店的浴缸里注水,头埋进去,耳边轰隆,像回到防空洞。
我给阮湄发微信,她回得慢,却每条都带着海腥味:
“码头风大,鼓手搬家,排练房塌了半顶,还在坚持。”
“今天写了新riff,等你回来和。”
“别担心,我很好,只是耳机坏了,听不到浪。”
五
第三年,我强行在专辑里塞了一首《Let the tide burn》,写港口,写锈铁,写她。
发行前夜,公司高管把歌抽了,说风格割裂。
我摔了门,连夜逃回码头。
可防空洞变成网红咖啡馆,霓虹招牌闪得像抽筋。
我拨阮湄电话,关机。
去问旧邻居,他们摇头:“那女孩?借了一屁股债,给乐队买设备,后来设备被房东拖走,人也不见了。”
六
我疯了似的找。
去所有她爱去的废弃灯塔、24小时洗衣房、凌晨的海鲜批发市场。
有人告诉我,曾在对岸的地下赌场见她,穿黑色背心,替人看场子,锁骨上多了道疤。
我过江,闯进那间烟雾缭绕的地下室。
震耳的电子乐里,她站在赌桌旁,嘴角叼烟,眼神冷得像冰渣。
我喊她:“阮湄!”
她抬眼,顿了三秒,把烟掐灭,笑:“哟,大明星。”
那笑,比哭还让人难受。
七
我伸手拉她,她后退,背后音响砰一声,像枪响。
“别闹,这是工作。”
“跟我走。”
“凭什么?”
“我有钱,我能还。”
她眯眼,像看陌生人:“你的钱,干净吗?”
一句话,把我钉在原地。
她转身,没入人群。
保安把我架出去,扔在巷口。
雨落下来,像细针,像盐,像那年防空洞的墙灰。
八
再得到消息,是半年后。
警方来电,说在邻市废弃码头发现一具女尸,身份确认——阮湄。
溺水,肺部大量江水,体表无明显外伤。
我赶去认尸。
白布掀开,她眼角那颗小痣还在,像一粒没化开的砂。
我伸手,想替她拢头发,却抖得碰不到。
警方问:“你最后一次见她,她有没有异常?”
我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
异常?她整个人都是异常。
她那么会游泳,怎么会被水带走?
九
火化那天,我带走她的贝斯。
琴颈背面,刻着一行小字:别让海知道。
我把它挂在公寓客厅,每天出门前弹一下,空弦音哑得像哭。
我开始写歌,写港口,写锈铁,写她锁骨上的盐。
公司不再拦我,因为市场突然爱上了“破碎感”。
我站在万人体育馆,唱《别让海知道》,副歌里加了一段贝斯solo,用的是她当年写的riff。
台下尖叫如潮,我却听见自己心跳——
啪嗒,啪嗒,像浪拍空码头。
十
去年跨年夜,我租了艘小渔船,叫“慢”。
我把它开到远离航线的地方,关掉发动机,任浪摇晃。
我提着啤酒,抱贝斯,坐在船头,对着漆黑的水面唱:
“如果你听得见,就回我一句,哪怕只是浪渣碰船舷。”
唱到嗓子出血,海面依旧沉默。
我躺下,把贝斯当枕头,听空弦在风中嗡鸣。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
海不会回答,潮汐不会回头。
她早已沉入最深的水底,而我,还在水面画圈。
十一
天快亮了,我打开一瓶啤酒,倒了一半进海里。
另一半,自己喝。
苦味在舌尖炸开,像那年防空洞,她递给我的冷烤红薯。
我低头,把戒指扔进水里——
那是我们凑钱买的同款,银圈早已发黑。
戒指沉下去,连个响都没有。
我抹了把脸,起锚,返航。
船头灯照出一条白路,像给谁引道,又像给自己挖坑。
十二
此后,我依旧演出、领奖、接受采访。
只是不再去海边,不再喝甜的东西。
我的歌里,永远有一段空白——
那是给她的副歌,留给潮汐,留给永远不会来的回答。
有人问我:“你听过最寂寞的声音是什么?”
我笑:“空贝斯的第四弦,断了,还挂在琴头上。”
十三
今年冬天,码头酒吧重新装修。
老板请我剪彩,我婉拒,只让他寄来一张照片——
霓虹灯下,新舞台宽敞明亮,再没生锈的铁笼。
我把照片翻过去,写下一行字:
“如果那晚你没跳上来,该多好。”
写完后,我把它塞进抽屉,连同所有没寄出的信。
十四
夜深了,我关了灯。
窗外下雪,我听见自己的心跳——
啪嗒,啪嗒,像浪拍空码头。
我知道,它终有停拍的一天。
到那时,我会把贝斯放进棺材,让它替我继续问:
“阮湄,你听见了吗?”
而海,依旧什么都不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