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任平生。
这名字是我爹取的,他说但求我一生平安顺遂。可我从懂事起,就知道这名字是个笑话。我们任家是武将世家,世代镇守北疆,马革裹尸是常态,平安顺遂是奢望。
十六岁那年,我第一次随父出征。凯旋回朝时,宫宴之上,我看见了姚清漪。
她是姚太傅的嫡女,就坐在我对面的席上。穿着一身水蓝色的衣裙,安安静静的,像一株初绽的兰草。周围是喧闹的恭维和丝竹声,她却仿佛独自处在另一个清净世界里,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的酒杯。
有人向她父亲敬酒,说了些夸赞我的话,大约是“虎父无犬子”之类的。她闻声抬起头,目光恰好与我对上。
就那么一眼。
我像是被塞外最烈的箭射中了心口,整个人都僵住了。她似乎也愣了一下,随即飞快地垂下眼睫,耳根却悄悄染上一抹绯红。
那一刻,什么战场厮杀,什么功名利禄,都变得模糊不清。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她。
之后的日子,我像个毛头小子一样,想尽办法打听她的一切。我知道她爱看书,喜欢临摹卫夫人的小楷,不喜欢喧闹,最爱她家后院那几株白梅。
我找了个蹩脚的理由,开始往姚太傅府上跑。借着向她父亲请教兵法的名头,其实只想远远看她一眼。
她大概看出了我的心思,每次见到我,总是规规矩矩地行礼,叫一声“任小将军”,然后便找借口离开。我不气馁,今天送一本孤本字帖,明天送一方据说很好的徽墨。东西她都收下了,态度却依旧疏离。
直到那年上元灯会,我鼓起勇气约她去看灯。我以为她会拒绝,没想到她沉默片刻,竟轻轻点了点头。
那晚的灯市很热闹,人潮拥挤。我小心翼翼地护着她,生怕别人撞到她。走到一座拱桥下,周围稍微安静些,到处都是成双成对的男女。她站在桥边,看着河里漂浮的莲花灯,侧脸在灯火映照下,柔和得不可思议。
我心跳如雷,从怀里掏出一个玉簪子,簪头是一朵小小的玉兰。“清漪,”我嗓子发干,“这个……送你。”
她没有接,只是看着我,眼睛亮亮的:“任小将军,为何对我这般好?”
“我……”我憋了半天,脸涨得通红,才憋出一句,“我心悦你。”
说完我就后悔了,太直白,太鲁莽,会不会吓到她?
她却忽然笑了,嘴角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像春风吹化了冰湖。她接过簪子,声音很轻很轻:“我知道。”
那一刻,我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塞外退敌十万,也没有此刻这般快活。
后来,我请父亲去姚家提亲。太傅似乎有些犹豫,但终究是答应了。定下婚约的那天,我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幸运的人。
可边疆又起战事,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凶险。圣命难违,我不得不走。
临走前,我去见她。她送我出城,一直送到十里长亭。我把贴身的半块玉佩塞到她手里:“清漪,等我回来。等我打了胜仗,风风光光娶你过门。”
她眼里含着泪,却强忍着没掉下来,只是用力点头:“我等你。平生,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我重重点头,翻身上马,不敢回头。我怕一回头,看见她的眼泪,我就舍不得走了。
那场仗打了三年,异常惨烈。我受了很重的伤,差点没能熬过来。每次撑不下去的时候,我就摸摸胸口,那里揣着她给我绣的平安符,还有她写来的信。信上说,院里的白梅又开了。
我终于活着回来了,带着赫赫战功,圣上龙心大悦,封赏无数。我归心似箭,连盔甲都没换,就直奔姚府。
我想象过无数次重逢的画面,却唯独没想过眼前这种。
姚府门前挂着白幡,一片肃杀。
我僵在门口,几乎站不稳。姚家的老管家红着眼眶出来,看见我,噗通一声就跪下了:“任将军……您……您怎么才回来啊……”
“清漪呢?”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
“小姐……小姐她……三个月前,染了时疫,没了……”
没了?
这两个字像一把烧红的钝刀,狠狠地捅进我的心脏,然后反复搅动。我眼前一黑,喉头涌上一股腥甜。
我甚至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
老管家交给我一个木匣子,说是小姐留给我的。我颤抖着打开,里面是我们定亲时我送她的那支玉兰簪子,还有一沓信。最上面一封,墨迹很新,是她的笔迹。
“平生,见字如面。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大概已不在人世。别难过,能与你定下婚约,已是我此生最大的福分。只是遗憾,不能亲眼见你凯旋,不能为你披上嫁衣。院中白梅又开,愿君此后,一生平安顺遂,勿念。”
一生平安顺遂。
我的清漪,到最后,心里念着的,还是我的平安。
我抱着那个木匣子,在她灵前坐了一夜。任家人来拉我,我不走。我说,让我陪陪她,她怕黑。
后来,我拒绝了圣上所有的封赏,交还了兵权。我带着那个木匣子,去了她最喜欢的那处别院,在那里种满了白梅。
每年花开的时候,我就坐在梅树下,喝酒,看花,跟她说话。说边疆的风沙,说京城的变迁,说我有多想她。
人们都说,战功赫赫的任将军,因为一场大病,变得沉默寡言,痴痴傻傻。
他们不懂。
我不是傻了,我只是把那个会笑会闹的任平生,连同我所有的喜怒哀乐,都留在那年冬天,随着那场时疫,一起葬送了。
清漪,你让我一生平安顺遂。
可没有你,这漫长的余生,只剩下平顺,再无半点欢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