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堂里一片死寂。
魈那毫不掩饰的凛冽杀意,钟离那足以压垮山峦的质问,以及苏瑾脸上那病态满足的微笑,构成了一个极致危险的三角。
空气中,属于岩神与夜叉的元素力,因主人的情绪而剧烈激荡,混合在一起,发出低沉的、令人牙酸的嗡鸣。
整个往生堂的木质结构,都在这股力量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只要钟离一个眼神,甚至一个念头,苏瑾就会在瞬间被和璞鸢贯穿,连一丝痕迹都不会留下。
然而,苏瑾仿佛根本没有看到身后那柄能轻易取走她性命的神兵利器。
她的眼中,从始至终,只有钟离。
她甚至还迎着那股令人窒息的威压,又向前走了一小步。
这个动作,让她彻底无视了魈的存在,将自己完全暴露在了两股神级力量的交汇点。
她的后心,几乎已经要贴上和璞鸢冰冷的枪尖。
她是在用自己的性命做赌注,赌钟离不会让她死在魈的手上。
她对着钟离,而不是对身后的夜叉,用一种近乎梦呓的、痴迷的语气,回答了他的问题。
“我是谁……不重要。”
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了钟离和魈的耳中。
“重要的是,先生,我让您露出了这样的表情。”她抬起眼,目光近乎贪婪地描摹着钟离脸上那褪去血色的苍白与眼底翻涌的金色风暴,“这比世间任何一件藏品,都更加……璀璨。”
“疯子。”
魈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他握着枪的手紧了紧,杀意已然沸腾。
他只等帝君一声令下,就会立刻清除掉这个亵渎神明、胆大包天的妖物。
然而,钟离却开口了。
他的声音冷硬如万年玄冰,不带一丝人类应有的温度。
这句话,是对魈说的。
“退下。”
魈的身形猛地一僵,那双非人的金色兽瞳中,充满了不解与愕然。
他难以置信地看向钟离。
为何要放过这个女人?
她已经触碰了帝君最大的逆鳞!
钟离的目光,却始终死死地锁定在苏瑾的脸上。
他仿佛没有看到魈的疑惑,只是对着这个近在咫尺的女人,一字一顿,仿佛在宣告一个不可违抗的古老契约。
“她,是我的事。”
这五个字,像一个开关,彻底引爆了他体内那压抑了数千年的情感洪流。
魈不解。
什么叫“她的事”?这个凡人,难道比帝君被触及的伤痛更重要吗?
但苏瑾听懂了。
她脸上的笑容,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变得更加灿烂,更加狂热。
“是我的事”,这不仅仅是对魈的命令,更是一种宣告。一种将她从“可以被夜叉随意清除的妖物”的范畴里,强行剥离出来,划入他私人领域的宣告。
这是一种变相的、充满了愤怒与占有意味的……保护。
她赌赢了。
随着钟离话音落下,他眼瞳深处那压抑的金色风暴,终于彻底失控。
他没有动手,甚至没有抬起一根手指。
但一股无形的、庞大的力量,以他为中心,轰然爆发开来——
这不是为了攻击,而是纯粹的、无法抑制的情绪宣泄。
往生堂内,除了他们三人,以及那张摆放着“归终遗物”的梨花木桌,所有的一切——书架、古籍、桌椅、屏风、瓷瓶……都在这股力量的冲击下,于一瞬间,无声地化为了最细微的尘埃。
没有爆炸,没有声响,只是悄无声息地,被分解成了构成它们的最原始的微粒,在静止的空气中,如同金色的雪花,缓缓飘落。
在这片由神明的悲恸与愤怒掀起的、寂静的金色风暴中,钟离的身体,几不可查地,轻轻晃了一下。
那不是虚弱。
而是一种极致的情绪宣泄过后,被那纠缠了他数千年的“磨损”,趁虚而入的、来自灵魂层面的疲惫。
这个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破绽,却被苏瑾精准地捕捉到了。
她脸上那病态的笑容,在这一刻,变得更深了。
在漫天飞舞的金色尘埃中,她伸出手。
不是去防御,也不是去攻击。
而是像要搀扶一个站立不稳的、她最亲密的爱人一样,向他的手臂伸去。
魈的瞳孔猛地一缩,下意识地想要阻止。
但帝君的命令还回响在耳边,他的身体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女人的手,离帝君越来越近。
苏瑾的指尖,带着凡人独有的、温热的体温,轻轻地,触碰到了钟离因力量激荡而浮现出淡淡金色岩纹的手臂。
那触感,如同将一滴水,滴入了滚烫的熔岩。
钟离的身体,在那一瞬间,彻底僵住了。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
感觉到她指尖那与自己神性力量截然不同的、柔软而温热的触感。
那份属于“生”的、脆弱的温度,与他此刻内心那冰冷的、死寂的风暴,形成了最鲜明的对比。
这触碰,非但没能安抚他分毫,反而像一种最极致的亵渎。
一种在他最脆弱、最痛苦的时刻,被这个始作俑者,强行烙上的、属于她的印记。
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看,你的痛苦,你的失控,你的脆弱,都已成为我掌中的战利品。
他没有挥开她的手。
他只是缓缓地垂下眼眸,看着那只停留在自己金色岩纹之上的、属于凡人的手。
金色的眼瞳里,狂暴的风暴与死寂的深海在疯狂地交战。
理智告诉他,应该立刻将这个女人碾成粉末,但某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却让他无法动弹。
杀了她,就等于承认,他被她逼入了绝境。
杀了她,就等于承认,他输了。
最终,他眼中那翻涌的金色风暴缓缓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比愤怒更可怕的、深不见底的平静。
他什么都没说。
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仿佛要穿透她的皮囊,将她的灵魂,永远地、清晰地,刻进自己的记忆里。
然后,他缓缓收回目光,再也没有看那件静静躺在桌上的、引发了这一切的归终遗物。
他转身,一言不发地,向着已经变成一片空地的往生堂大门外走去。
他用行动表明,这场对峙,他选择暂时休战。
而他留给苏瑾的,是一个空荡荡的、只剩下漫天尘埃的往生堂,以及一个满怀杀意,却被命令束缚住手脚的护法夜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