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1

第十章毒唯粉转黑的长公主

暮色渐合，澹州叶宅的书房内灯火通明。听完范闲沉着声线，将午后那场惊心动魄的投毒与刺杀事件娓娓道来，叶轻眉纤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紫檀木桌面，发出规律的“笃笃”声，她那依旧美丽动人的脸庞上笼罩着一层寒霜，眼神却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重重迷雾，直指京都。

叶轻眉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几分了然与讥诮，“看来，京都里有人对这桩陛下亲赐的婚事，很不满意。这是打算直接从‘源头’上解决问题，让你这个准新郎官，永远到不了京都。”

范闲此刻已换下沾染了尘土与些许血渍的衣衫，穿着一件月白色的常服，微卷的长发随意披散着，鼻尖那颗小痣在灯下显得格外清晰。他闻言，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吐槽道：“娘，要说从源头解决问题，那最该被刺杀的，难道不是那个乱点鸳鸯谱的皇帝陛下本人吗？找我麻烦算什么本事？”

话音刚落，一个爆栗就精准地落在了他的额头上。

“哎哟！”范闲痛呼一声，捂住额头，委屈地看向突然出手的叶轻眉。

叶轻眉收回手，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混账小子，什么话都敢说！李云潜再不是东西，那也是你亲爹，是皇帝！这话传出去，你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虽是责备，语气里却并无多少真正怒意，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

一直懒洋洋靠在窗边软榻上，拿着一把小锉刀悠闲打磨着指甲的万嘉，此刻抬起头，那双金色的瞳孔在灯光下流转着奇异的光彩，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小闲闲，你这话虽然大逆不道，但话糙理不糙嘛！精准打击罪魁祸首，没毛病！”

叶轻眉无奈地摇了摇头，拿这一大一小两个活宝没什么办法。她收敛了神色，正色道：“闲儿，你可知道，陛下为你赐婚的这位林婉儿，是何来历？”

范闲揉了揉还在发痛的额头，闷声道：“不就是林相的女儿吗？” 他本就对这桩包办婚姻不满，更何况他早就心有所属，所以并未过多关注这位“未婚妻”。

“是，也不全是。”叶轻眉端起手边的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她是当今宰相林若甫的千金，但她的生母……是长公主，李云睿。”

“长公主？”范闲一怔，这个身份可着实不低。

“没错。而且，这位林婉儿郡主，是林相与长公主的……私生女。”叶轻眉语气平淡地抛出一个重磅消息，“这桩婚事，看似是陛下恩宠，将这位身份特殊又体弱的郡主指婚给你，实则牵动了京都太多人的神经。不满意的人，可不在少数。”

范闲眉头微蹙，迅速在脑中分析着利害关系。林相、长公主、皇室……这潭水可真够浑的。

叶轻眉看着他思索的模样，继续点拨：“而这其中最有可能，也最迫不及待想让你消失的，大概就是……我那‘好妹妹’，小云睿了。”

“小云睿？”范闲捕捉到这个过于亲昵的称呼，有些愕然。他娘提起这位权势滔天、据说心思深沉的长公主，语气怎么像在说一个不懂事的邻家小妹？

叶轻眉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追忆之色，那神情里混杂着些许怅惘和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惋惜。“是啊，小云睿。她小时候，最爱黏在我身后跑，‘叶姐姐’、‘叶姐姐’地叫着，眼睛亮晶晶的，像个小尾巴。” 她顿了顿，语气微冷，“后来，我和她皇兄……也就是李云潜在一起，她就开始不对劲了。她崇拜我，近乎偏执，觉得她皇兄配不上我，对我与李云潜在一起极度不满。后来我怀了你，她更是觉得……这是一种背叛。”

万嘉不知何时已经坐直了身子，竖着耳朵听得津津有味，此刻她猛地一拍大腿，金色眸子闪闪发光，用一种恍然大悟的语气高声吐槽：“我懂了！这不就是典型的‘毒唯粉转黑’吗？！偶像谈恋爱了，她接受不了，觉得偶像被玷污了，因爱生恨！当初围杀您的人，不会也有她一份力吧？”

“毒唯粉转黑？”叶轻眉细细品味了一下这个新鲜词汇，随即失笑，点了点头，“虽然用词古怪，但……话粗理不粗，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范闲在一旁也跟着点头，觉得万嘉这个比喻简直精辟到了极点。

叶轻眉收敛笑容，神色转为严肃，看着范闲：“总之，回到京都，你要格外小心李云睿。她心思缜密，手段狠辣，而且……因着那份扭曲的执念，她对你的敌意，可能比任何人都要深。如果这次澹州的刺杀真是她手笔，那一击不成，必然还有后手。”

范闲看着叶轻眉，眼中流露出担忧：“娘，那您呢？您没有武功，长公主若是对您……”

叶轻眉抬手打断了他，脸上露出一抹从容甚至带着点戏谑的笑容：“放心，小云睿现在……不会动我的。” 她语气笃定，“在她心里，我或许依旧是那个她无法企及又无法放下的‘叶姐姐’，她恨我，或许也更想证明自己比我强。但直接杀我？至少目前不会。她要清除的，是你这个她眼中，我生命里最大的‘污点’。况且……”

她话音未落，书房角落的阴影里，如同鬼魅般，无声无息地出现了一个抱着铁钎的黑衣人。

五竹的声音平淡无波地响起：“我在。”

范闲：“……” 他默默地把剩下的担忧咽回了肚子里。有五竹叔这个人间凶器在，他娘的安危确实不需要他过多操心。只是这神出鬼没的出场方式，每次都能让他心跳漏半拍。

家庭会议就此结束，应对京都风波的初步方针也算定了下来。接下来的几日，叶府上下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启程事宜。

出发的前一晚，月色清冷。范闲正在自己房中整理行装，窗外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响动。他警惕地抬头，手已按在了腰间的短刃上。

“是我。”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

范闲微怔，推开窗，只见白日里那个黑衣刺客——滕梓荆，正站在窗外阴影处。他依旧穿着那身夜行衣，但面上的黑布已经取下，露出一张算不上英俊，却线条硬朗、眉宇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郁结与风霜的面孔。他的眼神不再像刺杀时那般冰冷充满杀意，反而复杂了许多，带着审视、犹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决绝。

“你怎么……”范闲有些意外。滕梓荆一直被红甲骑士严密看管着。

“看守虽严，但并非毫无破绽。”滕梓荆言简意赅，他看着范闲，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道：“我查到了，密令是假的，有人冒充监察院发布指令。”

范闲并不意外，点了点头：“我知道。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滕梓荆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直视着范闲的眼睛，语气带着一丝恳求：“范公子，我有一事相求。”

“你说。”

“请公子……对外传出消息，便说刺客滕梓荆，已被你格杀。”

范闲闻言，瞳孔微缩：“你想假死？离开监察院？” 他立刻明白了滕梓荆的意图。监察院规矩森严，入了此门，想要脱离，难如登天。唯有“死亡”，才能换来真正的自由。

滕梓荆重重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苦涩：“滕某半生飘零，入了监察院，本以为可凭手中刀，荡尽天下不平事。奈何……院中倾轧，是非难辨，如今更是被人当作刀使，险些错杀无辜。这柄刀，我不想再做了。求公子成全”

月光下，滕梓荆的眼神坦诚而炽热，那是一种对过往的失望与对未来的渺茫期盼交织在一起的光芒。范闲看着他，想起了他刺杀时因为一个无辜菜农而流露出的片刻迟疑，想起了他口中那“诛杀国贼”的所谓信念。这个人，骨子里并非冷血杀手，心中仍存有未曾磨灭的热血与正义。

范闲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笑，那笑容在月色下显得格外清朗：“好，我答应你。”

滕梓荆眼中瞬间爆发出惊喜与感激的光芒，他抱拳，深深一揖：“范公子大恩，滕某……铭记于心！日后若有用得着滕某的地方，刀山火海，绝不推辞！”

“不必如此。”范闲扶住他，“只是，假死之后，你有何去处？”

滕梓荆直起身，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茫然：“天下之大，总有容身之处。”

范闲看着他，心中一动，一个念头闪过。但他并未立刻说出口，只是道：“先离开这是非之地再说。消息我会派人放出去，你自己……万事小心。”

“多谢！”滕梓荆再次郑重道谢，随后身形一闪，便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夜色之中，消失不见。

翌日清晨，天光微亮。澹州码头已是人声鼎沸。数辆马车准备就绪，红甲骑士盔明甲亮，肃立两旁，散发着凛然之气。

叶轻眉穿着一身素雅的湖蓝色长裙，外罩一件月白披风，风姿不减当年。五竹依旧是一身万年不变的漆黑，抱着铁钎，沉默地站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如同最忠诚的影子。

范闲今日穿了一身靛蓝色绣暗纹的锦袍，衬得他面容愈发俊美，微卷的长发用一根玉簪束起，少了几分随意，多了几分贵公子的清雅。鼻尖那颗小痣，仿佛也带上了一丝即将面对风雨的郑重。

万嘉则是一身利落的鹅黄色劲装，头发依旧被染成乌黑，绾成了时下少女常见的双环髻，缀着几颗小小的珍珠，显得娇俏可爱。但只要她一转过头，露出那双顾盼生辉的金色眸子，所有的温婉假象便瞬间破碎，只剩下满满的灵动与不凡。她正兴奋地东张西望，对即将开始的“京都副本”充满了期待。

“都准备好了吗？”叶轻眉环视众人，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准备好了，娘（叶阿姨）！”范闲和万嘉异口同声。

叶轻眉目光扫过儿子俊朗的面容，又看了看身边跃跃欲试的万嘉，以及身后沉默如山的五竹，最后望向北方那云雾缭绕的方向，那是京都所在。

她的眼神复杂，有对过往的决绝，有对未来的凝重，但更多的，是一种历经千帆后的坚定与无畏。

“那么，”她深吸一口气，朗声道，“启程，回京！”

车队缓缓启动，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辘辘声响。红甲骑士护卫左右，马蹄声声，踏碎了澹州清晨的宁静，向着那座权力与阴谋交织的雄城，迤逦而行。

海风送来咸湿的气息，仿佛在为他们送行，又仿佛在预示着，前方等待着他们的，将是比海上风暴更加汹涌澎湃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