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真源出院后的日子，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散去后，水面似乎恢复了平静。我的生活回到了熟悉的轨道：门诊、手术、查房、学术会议。白天被高强度的工作填满，夜晚则属于文献和偶尔的失眠。那张黑色的卡片静静地躺在抽屉里，仿佛只是一个短暂的插曲。
直到一周后的某个深夜。
手机在床头柜上突兀地震动起来，屏幕亮起的光芒在黑暗中有些刺眼。我睡眠很浅，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随时准备应对医院的紧急呼叫。我摸索着抓过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却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职业本能让我瞬间清醒。可能是病人家属，也可能是换了号码的同事。我清了清嗓子，尽量让声音听起来不带睡意：“喂，你好，哪位？”
电话那头一片寂静，只有细微的、压抑的呼吸声。
“喂？请讲话。”我坐起身，打开了床头灯。
“……林医生。”一个低沉、沙哑，带着明显颤抖的声音传了过来。是张真源。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的声音状态很不对，完全不似一周前出院时的平稳。
“张先生？你怎么了？是伤口不舒服？还是头晕加重了？”我迅速进入医生角色，语气冷静而关切。
“不是……伤口没事。”他停顿了一下，呼吸声更重了，似乎在极力控制着什么，“我……睡不着。头很胀，心跳得……很快。感觉……很糟糕。”
焦虑发作的典型症状。我立刻判断。而且听起来程度不轻。
“你现在在哪里？一个人吗？”我一边问，一边掀开被子下床，开始快速穿衣服。如果情况严重，可能需要紧急干预。
“在家。助理刚走……我让他走的。我……我不想让别人看到我这样。”他的声音里透出一种近乎脆弱的固执。偶像的身份让他习惯性地隐藏脆弱，但此刻，这种隐藏反而加剧了他的孤立无援。
“听着，张真源，”我放慢语速，用上心理疏导时常用的平稳语调，“你现在是焦虑发作，也叫惊恐障碍。它虽然感觉很难受，但通常不会造成生命危险。首先，尝试深呼吸，跟着我的节奏：吸气……慢慢吸，对，保持四秒……好，现在慢慢呼气，尽量把气吐尽……”
电话那头传来他努力跟随的、有些紊乱的呼吸声。
“很好，继续。把注意力集中在你的呼吸上。”我持续引导着，同时抓过车钥匙和随身背包，里面常备着听诊器、血压计和一些应急药物，“你现在能去一个安静、舒适一点的地方吗？比如沙发或者床上，尽量让自己放松下来。”
“……我在沙发上。”他的声音稍微平稳了一点点，但颤抖依旧。
“我大概四十分钟后到。”我做出了决定。电话疏导对于中度以上的急性焦虑效果有限，尤其对于他这种可能伴有长期心理压力的情况，面对面评估和干预是必要的。而且，他主动打来电话（尽管是拨到了我的私人手机，这或许意味着他记得并下意识地使用了那张黑色卡片上的号码），这是一种信任的求救信号，我不能置之不理。
“你要过来？”他显然很意外，语气里带着一丝慌乱和……或许是抗拒？“不用了，林医生，太晚了，我……我可能只是太累了。”
“我是你的医生，”我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种专业性的权威，“评估你的状况是我的责任。而且，你现在需要帮助，而我是专业人士。把地址发到我这个手机上。在我到之前，继续深呼吸，如果觉得难受，可以尝试用冷水拍拍脸。我很快就到。”
我没有给他再拒绝的机会，挂断了电话。几分钟后，手机收到了一条带着详细地址的短信。
深夜的城市道路空旷，我驾车穿过流光溢彩的街道，心情有些复杂。这显然已经超出了常规的医患关系。但我内心有一个清晰的声音：此刻，他首先是一个需要帮助的病人。
按照地址，我找到了一个安保极其严密的高档公寓小区。通过门禁对讲系统报上姓名和房号后，我才得以进入。电梯直达顶层，一梯一户的格局彰显着主人的隐私和地位。
我站在厚重的防盗门前，深吸一口气，按响了门铃。
门很快被打开一条缝。张真源出现在门后，穿着简单的灰色家居服，头发有些凌乱，脸色在楼道冷白的灯光下显得异常苍白，额角的纱布已经拆掉，留下一道淡淡的粉红色痕迹。他的眼神里充满了血丝，带着未褪尽的惊恐和疲惫。
看到我，他似乎松了口气，又有些窘迫，侧身让我进去：“林医生，麻烦你了……这么晚还让你跑一趟。”
公寓内部是极简的现代风格，宽敞、整洁，但缺乏生活气息，显得有些冷清。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张感。
“没关系，这是我的工作。”我换上一次性鞋套，走到客厅中央，“现在感觉怎么样？比刚才打电话的时候好点了吗？”
他跟着我走到沙发边，有些无力地坐下，双手交握在一起，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好了一点点……但还是心慌，胸口发闷，感觉……像要窒息。”
我放下背包，拿出血压计和指夹式血氧仪：“我先给你做个简单的检查。”
他顺从地伸出手。指尖冰凉，脉搏确实很快，每分钟接近110次。血压也略有升高。血氧饱和度正常。生理指标印证了我的判断。
“生理体征基本正常，除了心率偏快。”我收起仪器，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目光平和地看着他，“能告诉我，在出现这些不舒服的感觉之前，发生了什么事吗？或者，你最近在想什么特别的事情？”
心理干预的第一步：探寻诱因。
张真源垂下眼帘，避开我的目光，沉默了片刻。客厅里只有空调轻微的运行声。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开口时，他低声说：“……看了些网上的评论。关于……关于我可能要延期演唱会的传闻。还有一些……以前的视频。”
他的声音很轻，但我捕捉到了关键信息。网络暴力，以及……对过去的回溯。
“那些评论和视频，让你产生了什么样的想法和情绪？”我引导着，语气不带任何评判。
“他们说我……江郎才尽，靠脸吃饭，说解散后我就……不行了。”他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痛苦和愤怒，“还有……看到以前我们七个人在舞台上的样子……那么开心，好像什么都能做到……”
他的声音哽住了，没有再说下去。但我知道那未尽之语是什么——对比现在的孤独和压力，过去的辉煌和团体的支撑，成了一种尖锐的刺痛。
“所以，你感到被否定，被误解，同时……也对过去充满怀念，对现在和未来感到迷茫和压力，是吗？”我尝试将他的情绪具象化。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我，眼睛里闪烁着复杂的光，有惊讶，有被说中的震动，也有一丝释然。他点了点头，喉结滚动了一下。
“这种被否定和怀念过去的情绪，加上你目前身体尚未完全从脑震荡中恢复，处于一个相对脆弱的状态，很容易触发焦虑。”我解释道，“这是一种应激反应，你的身体在帮你应对你感知到的‘威胁’，尽管这个威胁可能存在于网络或你的脑海里。”
我停顿了一下，看着他逐渐专注的眼神，继续说：“现在，我们尝试做一些事情，来让你的身体‘感觉’到安全。除了深呼吸，我们可以尝试一种叫‘5-4-3-2-1’ grounding 的技巧。告诉我，你现在能看到哪五样东西？”
他愣了一下，然后依言环顾四周：“……沙发，茶几，电视，落地灯，还有……你的白大褂。” 他的目光落在我因为匆忙而未来得及换下的外套上。
“很好。现在，触摸你身边的四样东西，感受它们的质地。”
他伸手摸了摸沙发的皮质，冰凉的玻璃茶几面，柔软的抱枕，和自己家居服的布料。
“听到三种声音。”
“……空调声，我自己的呼吸声，还有……窗外的车流声。”他渐渐投入进来。
“闻到两种气味。”
他吸了吸鼻子：“……有点……消毒水的味道？”他看向我，有些不确定。
“可能是我带来的。”我微微一笑，“还有一种呢？”
“……空气清新剂的味道，柠檬味的。”
“最后，尝到一种味道。可以喝口水。”
他拿起茶几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水的味道。”
“现在，感觉怎么样？心跳还那么快吗？”
他仔细感受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惊奇：“好像……好多了。虽然还是有点闷，但那种要失控的感觉……消失了。”
他的语气里带着如释重负的疲惫。
“很好。”我赞许地点点头，“这个技巧可以帮助你在感到焦虑时，将注意力拉回到当下现实，而不是沉浸在负面想法里。下次再感觉不对劲，可以试试。”
我看着他在柔和灯光下显得柔和了许多的侧脸，额角那道浅浅的疤痕提示着不久前的意外。那道物理的伤口正在愈合，但心理的创伤，或许才刚刚揭开一角。
今夜，我闯入了这位超级明星最私密的领地，看到了他光环下的裂痕。而这场深夜的出诊，也让我意识到，我和他之间，那层单纯的医患关系，已经发生了微妙而不可逆的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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