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刚蒙蒙亮，一层灰白色的雾气笼罩着小镇。克伦醒来时，父亲已经不在家了。
母亲默默地将一个装着食物和水的背包塞给他，又仔细检查了他口袋里的证件和那个用手帕包着的钱。
“路上千万小心，”母亲的声音沙哑，一遍遍叮嘱，“接到娜斯塔西娅就立刻回来，不要耽搁。”她用力抱了抱儿子，仿佛要将所有的力量传递给他。
克伦点了点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最终只挤出两个字：“放心。”
他独自一人前往那个还在勉强运营的、离小镇最近的小型机场。一路上，检查站比昨天更多了，士兵的脸色也更加冷峻，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紧绷感。抵达机场，这里混乱不堪，挤满了试图离开的人群，哭喊声、争吵声和广播里模糊的航班信息混杂在一起。
克伦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掏出手机，深吸一口气，拨通了妹妹娜斯塔西娅的电话。铃声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克伦？”妹妹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惊讶，但出乎意料地平静，并没有他预想中的慌乱。
“娜斯佳，”听到妹妹的声音，克伦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听我说，家里这边情况不太好，爸和妈都很担心你。你立刻请假，收拾好必要的证件、一些现金和换洗衣物，在家里等我，我坐最早一班飞机来哈尔科夫接你回家。”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只能听到细微的呼吸声。克伦担心信号中断，紧张地唤了一声：“娜斯佳？”
“我听到了，哥哥。”娜斯塔西娅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冷静，“我这边……学校昨天已经停课了，街上也很乱。我一直在等你们的消息。”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你放心，我东西都准备好了，宿舍里也没几个人了。你到了告诉我航班信息，我去接你。”
妹妹的镇定反而让克伦有些意外，同时也感到一丝欣慰。战争似乎让每个人都迅速成熟了。“好，你自己也千万小心，锁好门，不要给陌生人开门。我大概下午能到。”
“我知道了。你……路上也小心，克伦。”妹妹轻声说。
挂断电话，克伦长长地舒了口气。妹妹的冷静像是一剂镇定剂，让他纷乱的心绪稍微平复了一些。至少，她那边暂时是安全的，并且做好了准备。
经过漫长而焦灼的等待和严格的安检，克伦终于登上了那架飞往哈尔科夫的老旧螺旋桨客机。
机舱内弥漫着燃油和紧张汗水混合的气味，座位狭小，几乎坐满了人。
窗外，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触手可及。
飞机在跑道上加速，引擎发出巨大的轰鸣，剧烈地颠簸着，终于挣扎着脱离了地面。
克伦看着窗外逐渐变小的、布满战争疮痍的土地，心中五味杂陈。他离开了暂时安全的家，正飞向据说情况更糟的哈尔科夫，前途未卜。
飞行 initially 还算平稳。克伦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试图驱散连日来的疲惫和紧张。然而，大约飞行了半小时后，机身开始出现轻微的晃动。
起初并不明显，但很快，颠簸变得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剧烈。
机长室传来了广播，声音透过嘈杂的噪音断断续续：“各位乘客……我们即将穿越一片不稳定气流……请系好安全带……保持镇静……”
话音未落，飞机猛地向下一沉，失重感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心脏。机舱内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克伦紧紧抓住座椅扶手，指关节捏得发白。
窗外的景象变得模糊不清，只有灰暗翻滚的云团，如同巨大的、充满恶意的活物，将飞机紧紧包裹。
这不再是普通的气流。
飞机像狂风中的一片树叶，被无形的巨手肆意抛掷。时而剧烈爬升，时而又猛地坠落，每一次颠簸都仿佛要将飞机的骨架震散。
行李架上的行李砰砰作响，随时可能弹开。氧气面罩“唰”地掉落在乘客面前，来回晃荡，引起更大的恐慌。孩子的哭声、女人的尖叫声、男人低沉的咒骂声混杂在一起，与飞机引擎的嘶吼、机体金属承受压力的呻吟声，共同奏响了一曲死亡的协奏。
克伦感到胃里翻江倒海，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他死死盯着前方座椅靠背，大脑一片空白。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清晰地笼罩着他。
在战场上，他至少还能看到敌人，还能挣扎、奔跑。而在这里，在这万米高空，在这狂暴的自然力量面前，他渺小得如同蝼蚁，毫无反抗之力，只能将命运完全交给这架颠簸的机器和未知的飞行员。
“不……不能在这里结束……” 他在心中无声地呐喊。他还没有完成对父母的承诺，还没有把妹妹安全地带回家！如果他死在这里，父母将同时失去两个孩子，那个本就风雨飘摇的家将彻底破碎。
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的求生欲压倒了对死亡的恐惧。他不再仅仅是害怕，而是不甘，是为了守护家人而必须活下去的坚定信念。
他开始在心中祈祷，语无伦次，向任何可能存在的至高存在祈求。“求求你……无论你是谁……让飞机平安降落……我不能死……我还要去接我妹妹……她还在等我……爸妈还在家里等我们……” 他反复默念着，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的意志加诸于这狂暴的天地。
机身的颤抖达到了顶点，一次极其猛烈的下坠让整个机舱爆发出绝望的哭喊。克伦甚至能感觉到飞机似乎在解体边缘。
他闭上了眼睛，脑海中闪过的是家乡院子里那棵老苹果树，是母亲做的红菜汤的味道，是妹妹小时候跟在他身后奔跑的笑脸……
就在这极致的混乱和绝望中，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克伦感觉到那疯狂抛掷的力量似乎减弱了一些。
飞机的姿态逐渐变得平稳，虽然依旧在颠簸，但已不再是那种失控的坠落感。
引擎的轰鸣声似乎也恢复了某种规律。广播再次响起，机长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但清晰地传遍了机舱：“各位乘客……我们已成功穿越不稳定区域……飞机目前状况稳定……预计将在二十分钟后降落于哈尔科夫国际机场……请大家继续保持安全带系好……”
机舱内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劫后余生的、混杂着哭泣和巨大喘息的声音。人们互相看着对方苍白的脸，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庆幸。
克伦瘫在座椅上，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他松开紧握的扶手，发现手心全是冷汗，甚至留下了深深的指甲印。
他望着窗外，虽然依旧是阴云密布，但已经不再是那种吞噬一切的混沌。一种虚脱般的疲惫和巨大的庆幸感席卷了他。
飞机开始下降，穿透云层。下方，哈尔科夫城的轮廓在阴霾中逐渐显现，显得有些破败和寂静，但至少，他们即将着陆。
当起落架稳稳地接触跑道，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时，整个机舱里响起了热烈的、自发性的掌声。这掌声，是为了技艺高超的飞行员，也是为了他们自己顽强的生命力。
克伦随着人流，脚步有些虚浮地走下舷梯，踏上哈尔科夫的土地。冰冷的空气吸入肺中，带着硝烟和潮湿的味道。他回头看了一眼那架历经磨难、如同受伤巨鸟般的飞机，心中充满了对生的感激。
他还活着。
他来到了哈尔科夫。
接下来，
他必须尽快找到妹妹，
然后，
带她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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