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着陆时的震动,仿佛还残留在克伦的骨骼里。当他脚步虚浮地踏上天桥,手机终于恢复了微弱的信号,屏幕上瞬间弹出了娜斯塔西娅的信息:“哥,我在3号出口左边的柱子旁。”
这行简单的文字像一道电流击穿了他紧绷的神经。他几乎是跑了起来,不顾四周拥挤、惶然的人流,不顾肩膀上背包的沉重,目光死死锁定着那个方向。3号出口……左边的柱子……
然后,他看到了她。
娜斯塔西娅穿着一件深色的羽绒服,围着厚厚的围巾,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和他一样颜色的眼睛。她靠在一根冰冷的承重柱旁,脚边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背包和一个手提箱,身影在喧嚣混乱的机场背景下,显得异常单薄和孤独。
“娜斯佳!”克伦喊了一声,声音因为奔跑和激动而有些嘶哑。
娜斯塔西娅猛地抬起头,围巾滑落,露出了她苍白但写满期盼的脸。在看到克伦的一瞬间,她眼中的谨慎和忧虑如同冰层遇阳般消融,取而代之的是几乎要溢出来的光芒。
“克伦!”
她松开行李箱,像一只终于找到栖息地的小鸟,飞奔过来,一头扎进克伦张开的怀抱里。克伦紧紧抱住妹妹,手臂用力到几乎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她在微微发抖,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恐惧。
“好了,好了,娜斯佳,我来了,没事了……”他一遍遍重复着,下巴抵着妹妹柔软的头发,声音低沉而稳定,试图驱散她所有的不安。这一刻,旅途的疲惫、高空中的惊魂、对未来的迷茫,似乎都被这个真实的拥抱暂时抵消了。他还活着,他找到了妹妹,这就够了。
娜斯塔西娅的脸埋在他的胸口,闷闷的声音传来,带着哽咽:“我好害怕……昨天外面一直在爆炸……宿舍的玻璃都在震……我不敢睡……”
“我知道,我知道,”克伦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小时候她做噩梦时那样,“但现在我在这里。我们一起回家,回爸妈那里去。”
他松开她,双手捧住她的脸,仔细端详。妹妹瘦了,眼底下有着浓重的青黑,显然这几天都没休息好。但她的眼神里,除了疲惫,还有一种经历了恐惧后沉淀下来的坚韧。
“东西都带齐了吗?重要的证件,钱?”克伦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而可靠。
娜斯塔西娅用力点头,指了指身后的行李:“都在这儿了。我们……现在能走吗?离开这里?”
“当然,我们……”克伦的话还没说完,机场内所有的广播突然同时响起,刺耳的警报声划破了空气,紧接着是一个冰冷而急促的官方通告:
“……紧急空袭警报!重复,紧急空袭警报!请所有人员立即前往指定避难区域!请勿停留在开阔地带!立即前往避难区域!”
广播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冷水,瞬间引爆了机场内积压的所有恐慌。人群像炸开的马蜂窝,惊呼声、哭喊声、奔跑的脚步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了混乱的浪潮。
克伦脸色一变,一把抓过妹妹的手提箱,另一只手紧紧攥住她的手腕。“跟我来!”他低吼一声,目光迅速扫视,看到了墙上贴着的紧急疏散指示箭头。
没有时间犹豫,也没有机会离开机场了。克伦拉着娜斯塔西娅,逆着部分盲目向外冲的人流,朝着指示箭头指向的地下通道方向奋力移动。他用自己的身体为妹妹隔开冲撞,手臂被不知谁的行李刮到也浑然不觉。
“低头!跟紧我!”他大声对妹妹喊道,声音在嘈杂中几乎被淹没。
娜斯塔西娅咬紧嘴唇,紧紧跟着克伦的步伐,她的手被哥哥攥得生疼,但这疼痛却给了她一种奇异的安全感。
通往地下避难所的通道阴暗、潮湿,充满了灰尘和消毒水的混合气味。楼梯上挤满了人,人们跌跌撞撞,孩子的哭声在封闭的空间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克伦护着妹妹,几乎是半推半抱地随着人潮向下移动。
所谓的“安全区”,其实是机场的地下停车场和相连的设备层临时改造的。空间巨大,但此刻却显得无比拥挤。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人体气味、恐惧的汗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昏暗的应急灯投下惨白的光晕,勉强照亮着一张张惊魂未定的面孔。人们靠着冰冷的墙壁、水泥柱坐下,或者直接坐在铺了简单衣物的地上。角落里传来压抑的啜泣声,更多的人则是沉默着,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或者紧紧盯着手机屏幕,试图获取外界的消息。
克伦带着妹妹在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找到了一小块空地,背靠着一根粗大的通风管道。他让娜斯塔西娅坐下,把她的行李箱和背包放在她能触手可及的地方,然后自己才挨着她坐下,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我们……要在这里待多久?”娜斯塔西娅的声音有些发抖,下意识地靠近哥哥。
“不知道,”克伦实话实说,他握住妹妹冰凉的手,“等警报解除。外面现在太危险了。”他能感觉到地面隐约传来的沉闷震动,不知道是爆炸,还是只是重型车辆经过。
他从背包里拿出母亲准备的水和面包,递给娜斯塔西娅。“吃点东西,保存体力。”
娜斯塔西娅接过,小口地啃着干硬的面包,目光扫过周围绝望的人群。“克伦……我们还能回家吗?”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克伦看着妹妹担忧的眼睛,心中一阵刺痛,但他强迫自己露出一个尽可能轻松的表情。“当然能,”他的语气异常坚定,“这只是暂时的。等外面安全了,我们就立刻去车站,找车回去。爸和妈还在等我们。”他必须成为妹妹的支柱,不能流露出丝毫的犹豫。
时间在压抑的等待中缓慢流逝。每一次从地面传来的隐约轰鸣,都会让整个避难所瞬间寂静,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直到那声音过去,才又恢复那种低沉的、充满焦虑的嗡嗡声。
克伦让妹妹靠在自己肩膀上休息,自己则一直保持着清醒。
他听着周围人们用各种语言低声交谈,猜测着战况,分享着零星的消息。
他了解到,城外的交火异常激烈,主要道路都被封锁或成了危险地带,短时间内想要按照原计划离开哈尔科夫,几乎是不可能的。
他们被困住了。被困在这座正在遭受炮火洗礼的城市,困在这个阴暗、拥挤、前途未卜的地下空间里。
克伦深吸了一口混浊的空气,握紧了妹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