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区穹顶的灯光在傍晚时分变得愈发惨白,像垂死病人浑浊的眼球,无力地俯瞰着下方蚁群般蠕动求生的人们。
卡尔,一个如同由西伯利亚冷杉雕刻而成的壮汉,刚刚结束了一天漫长而沉重的劳作——协助加固一处因炮击震动而开裂的承重墙。
他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走向那个属于他的、靠近巨大通风管道的偏僻角落。
汗水浸透了他粗糙的工装外套,混合着水泥灰,板结在布料上。他像一尊被风化的石像,沉重地跌坐进那张不知从哪个废墟里拖来的、弹簧都已失效的旧扶手椅上。
椅子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没有立刻去领那份额外稀薄的晚餐,只是从工装裤口袋里掏出一个扁平的铁皮烟盒,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缓慢。
他粗大的、布满老茧和细微伤疤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打开盒盖。
里面空空荡荡,只有小半根被压得有些变形的、没有过滤嘴的自卷烟,孤零零地躺在盒底。
“嗤——”火柴划燃,微弱的火苗短暂地驱散了他眉眼间的疲惫。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劣质烟草的辛辣涌入肺腑,仿佛能灼烧掉一些积压的沉重。烟雾缭绕中,他那张被风霜和劳碌刻满沟壑的脸庞松弛下来,但那双深陷的、颜色如同冻土湖般的蓝灰色眼睛里,却没有丝毫放松,反而沉淀着一种更深沉的、化不开的忧虑。
他望着眼前混乱而绝望的人群,目光却没有焦点,仿佛穿透了这混凝土的穹顶,投向了某个遥远而再也无法触及的地方。
与此同时,克伦正在另一区域帮忙搬运一批从地面冒险运下来的、还算干净的饮用水箱。
他必须用劳动来换取他和妹妹那份微不足道的生存物资。长时间的饥饿和高度紧张的精神消耗,让他的体力也接近透支。
箱子很沉,他的手臂肌肉因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
就在他按照指示,将一箱水堆放到指定区域的角落时,脚下不知被谁遗落的空罐头盒一绊,身体瞬间失去平衡!
“小心!”旁边有人惊呼。
但已经晚了。克伦踉跄着向前扑去,手中沉重的箱子脱手飞出,不偏不倚,正好撞在坐在不远处椅子上的卡尔身上!
“哐当!”
水箱破裂,冰冷的水瞬间汹涌而出,浇了卡尔满头满身。更要命的是,他手里那刚点燃、只抽了一小半的、视若珍宝的香烟,被水流精准地淹没,发出一声细微的“滋”声,彻底熄灭,化作一小撮可怜的、湿漉漉的烟丝粘在他湿透的手指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卡尔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看着自己湿透的衣服,看着脚下蔓延的水渍,最后,目光定格在自己指尖那团彻底报废的烟丝上。
那不仅仅是一小撮烟丝,这是他劳累一天后唯一的精神慰藉,是在这绝望深渊里短暂逃离现实的微小凭证。
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混合着连日来的疲惫、担忧和无处发泄的压抑,如同火山般在他胸腔里轰然爆发!他猛地抬起头,那双原本沉静的蓝灰色眼睛此刻燃烧着骇人的火焰,死死盯住了刚刚挣扎着站稳、一脸惊惶和歉意的克伦。
“你他妈的眼瞎了吗?!”卡尔的怒吼如同惊雷,在整个嘈杂的安全区里都显得格外突兀。
他庞大的身躯霍然站起,像一头被激怒的北极熊,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一步就跨到了克伦面前。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克伦连忙道歉,他知道在这种地方,任何冲突都可能引发不必要的麻烦,尤其是他刚刚才因为妹妹的事情惹上了维克托一伙。
“对不起?!”卡尔一把揪住克伦湿漉漉的衣领,轻而易举地将他提离了地面几分,声音因愤怒而颤抖,“你这该死的蠢货!你知道这最后半根烟意味着什么吗?!啊?!”
克伦感到呼吸一窒,对方的力量大得惊人。他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和对方毫不讲理的态度激起了火气,尤其是他本就因为维克托的事情而神经紧绷。“我道歉了!放开我!这只是意外!”
“意外?我让你尝尝什么是意外!”卡尔另一只拳头带着风声,猛地朝克伦的脸颊砸来。
克伦瞳孔一缩,本能让他下意识地偏头躲闪,同时用手臂格挡。
“砰!”
拳臂相交,发出一声闷响。克伦感觉小臂一阵剧痛,仿佛骨头都要裂开。但他也趁势挣脱了卡尔的揪扯,向后踉跄几步。
“住手!”
“别打了!”
附近的几个志愿者和管理员闻声冲了过来,奋力插进两人之间,试图将他们分开。
卡尔像一头失去理智的野兽,咆哮着还要往前冲,几个人合力才勉强将他拦住。克伦也喘着粗气,捂着发痛的手臂,眼神冰冷地瞪着卡尔。
“都冷静点!为了半根烟打架,像什么样子!”一个管理员厉声呵斥,“再闹事就把你们都赶出去!”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浇熄了卡尔部分失控的怒火,也让克伦彻底冷静下来。被赶出安全区,在外面意味着死亡。
卡尔死死地瞪了克伦一眼,那眼神充满了愤怒和一种近乎实质性的厌恶。他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刚才混乱中不知被谁的手肘碰到了嘴唇——然后猛地挣脱开拉架的人,转身回到他那张湿透的椅子旁,不再看任何人,只是背对着众人,肩膀依旧因为愤怒而微微起伏。
克伦也被其他人劝说着离开了现场。一场冲突暂时被压制,但两人之间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夜深了。安全区穹顶的灯光调暗了大半,只留下几盏维持最低限度的照明,大部分区域陷入了一片昏暗。压抑的寂静中,只剩下通风系统低沉的嗡鸣、远处伤者偶尔的呻吟,以及无数人压抑的呼吸声。
卡尔依旧坐在那张湿漉漉的椅子上,外套已经半干,皱巴巴地贴在身上,显得更加狼狈。他再次拿出了那个铁皮烟盒,动作比之前更加缓慢,甚至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
他打开盒盖,里面空空如也,连一丝烟屑都找不到。
他并没有像白天那样暴怒,只是沉默地看着空烟盒。然后,他用那粗壮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撬开了烟盒底部的夹层——一个非常隐蔽的、薄薄的空间。
里面没有烟。
只有一张边缘已经磨损、颜色泛黄的旧照片,和一封折叠得整整齐齐、但纸张也已脆弱的信。
照片上,一个有着温暖笑容、亚麻色头发的女人,怀里抱着一个看起来只有两三岁、有着同样颜色卷发的小男孩,母子二人在阳光下笑得无比灿烂。那是他的妻子莉莎和儿子米沙。
他伸出粗糙得如同砂纸般的手指,极其轻柔地、近乎贪婪地抚摸着照片上妻儿的笑脸,仿佛能透过冰冷的相纸,感受到那份早已远去的温暖。然后,他展开了那封信。
信上的字迹娟秀而熟悉,他早已倒背如流,却依旧一遍遍贪婪地阅读着,如同沙漠中的旅人渴求甘泉。
“……米沙昨天又长高了一点点,他总问爸爸什么时候回来,他说要给你看他用木棍削的小马……亲爱的卡尔,我和米沙一切都好,请不要担心。我们每天都在为你祈祷,盼望着战争早日结束,你能平安归来……永远爱你的,莉莎。”
信的内容很短,可能是在某个还能通邮的短暂窗口期匆匆写就的。但这短短的几行字,却是支撑卡尔在这个地狱里活下去的全部支柱。
他就那样静静地坐着,借着远处投来的微弱光线,一遍遍地看着照片,读着信。
这个白天里如同暴熊般凶悍强壮的巨汉,此刻在无人注视的阴影里,背影显得异常佝偻和脆弱,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名为“思念”的重担压垮了。
那空荡荡的烟盒,那被水毁掉的最后半支烟,似乎成了压垮他情绪的最后一根稻草,将他内心深处最柔软、最不设防的角落,暴露在这冰冷的空气中。
克伦几乎是一眼就看到了这一幕。
他内心挣扎了许久,最终还是决定再来找卡尔一次。白天的事情,无论如何是他有错在先,那半支烟对这里很多人来说,可能就是一天里唯一的一点念想。
他不想树敌,尤其是在被维克托盯上的时候。他手里攥着今天劳动换来的一小块用锡纸包着的、黑市流通的昂贵巧克力——他原本想留给娜斯塔西娅补充体力。
他悄无声息地走近,本想开口道歉,却恰好看到了卡尔凝视照片和信纸的那一幕,看到了那巨大身躯里散发出的、与他白天形象截然相反的、浓得化不开的悲伤与温柔。
克伦的脚步顿住了,所有准备好的道歉话语都卡在了喉咙里。
他忽然明白了,白天卡尔那失控的怒火,并不仅仅是因为半支烟。那支烟,是他与那个温暖、正常世界仅存的、脆弱的联系之一,是他能在绝望中短暂麻醉自己的唯一方式。而自己,莽撞地打碎了它。
他看着卡尔那小心翼翼抚摸照片的样子,想起了自己离家时父母担忧的脸庞,想起了自己必须保护妹妹的誓言。
一种复杂的情绪在克伦心中涌起,愤怒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同病相怜的理解。
在这里的每一个人,谁又不是被这场该死的战争撕碎了原有的生活,背负着沉重的牵挂和恐惧在挣扎求存呢?
卡尔似乎察觉到了身后的目光,猛地将照片和信纸塞回烟盒夹层,合上盖子,迅速抹了一把脸,然后才带着一丝警惕和未散尽的阴沉,转过头来。
当他看到是克伦时,眼神瞬间又变得冰冷而充满敌意,白天那凶狠的样子似乎又要回来。“你还来干什么?”他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带着毫不掩饰的排斥。
克伦没有退缩,他走上前,在卡尔面前停下。他没有再说道歉的话,只是默默地将手中那块用锡纸包裹的、在此刻显得无比珍贵的巧克力,递了过去,放在旁边一个相对干净的木箱上。
卡尔愣住了,看着那块巧克力,又看看克伦,眼神中的冰冷和敌意被一丝错愕和疑惑取代。
克伦迎着他的目光,声音平静而清晰:“我叫克伦•海婴。白天的事,我很抱歉。”他没有过多解释,只是深深地看了卡尔一眼,仿佛在说“我理解”,然后便转身,默默地离开了,消失在昏暗的光线里。
留下卡尔一个人,看着木箱上那块小小的、却沉甸甸的巧克力,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紧握的、藏着妻儿照片的烟盒,久久地沉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