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期,转瞬即至。
地点选在郊区一座僻静的道观后院,夜色深沉,无星无月。院中按照北斗七星方位,插着七面杏黄旗,旗面上用朱砂绘制着繁复的符文。每一面旗下,都盘坐着一位如陈伯一般的修行者,神情肃穆,口中念念有词。七星之间,以浸过黑狗血的红线相连,构成一个散发着无形压迫力的能量场。
白序站在阵眼的位置,正对天枢星位。他穿着一身陈伯准备的素白衣服,脸色比衣服更白。夜风吹过,带着晚秋的凉意,他却感觉不到冷,因为一种从骨髓里透出的寒意,早已将他冻结。
他的右手被要求平伸在前,腕间那枚蛇形银饰暴露在法阵的中心。陈伯将一柄尺许长的桃木剑递到他手中,剑身冰凉,刻满驱邪咒文,沉重得让他几乎握不住。
“白序,集中精神!”陈伯站在阵外,低喝道,“记住我教你的咒诀。待我等催动阵法,逼那恶灵现出本源,你便以此剑,刺向那蛇形饰物!此乃它与现世最后的锚点,毁去锚点,它便再无依存,必被阵法绞杀,魂飞魄散!”
魂飞魄散……
这四个字像冰锥,狠狠扎进白序的耳朵。他低头,看着腕间那枚沉寂的银蛇。它安静地缠绕着,在法阵微光的映照下,泛着温顺而黯淡的光泽,仿佛里面那个灵魂,已经接受了既定的命运。
法阵启动了。
七位修行者同时低喝,手中的印诀变幻。七面杏黄旗无风自动,猎猎作响,上面的朱砂符文仿佛活了过来,流淌着赤红的光芒。连接七星的红线骤然亮起,构成一张巨大的、散发着纯阳肃杀之气的光网,将整个院子笼罩。
一股强大的、针对灵体的净化与压迫力量,如同潮水般向阵眼——向白序手腕上的银饰——汇聚而来。
白序感到手腕处的皮肤开始发烫,那是法阵力量作用在银饰上的体现。他紧紧攥着桃木剑,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淮序……淮序……”他在心中无声地呐喊,期盼着能再次感受到那一丝微弱的联系,哪怕是一点点的反抗,一点点的挣扎,也好过这样死寂的顺从。
然而,没有。
银饰依旧沉寂,只是在法力的灼烧下,开始微微震动,发出细弱的、几不可闻的哀鸣。
“恶灵伏诛!”陈伯又是一声大喝,与其他六人同时将法力催至顶峰!
嗡——!
强烈的光芒自七面旗子上爆发,汇聚成一道炽白的光柱,如同天罚之剑,径直轰向那枚蛇形银饰!
就在光柱即将触及银饰的瞬间——
一道极其淡薄、近乎透明的虚影,自银饰中被强行逼出,凝聚在白序面前。
是淮序。
他的身形比在纺织厂时更加虚幻,仿佛下一秒就会随风散去。他没有任何挣扎,没有愤怒的咆哮,甚至没有去看周围那些欲将他置之死地的修行者。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白序。
那双曾经充满偏执、疯狂、冰冷杀意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平静,以及一种近乎温柔的、深不见底的悲伤。那目光,穿越了三世的纠缠,穿越了所有的误解与伤害,清晰地传递着他最后的意念——
【别怕。】
【如你所愿。】
【我走便是。】
白序的泪水瞬间决堤,模糊了视线。他想扔掉那把该死的桃木剑,他想冲上去抱住那道即将消散的虚影,他想大声告诉所有人:不是的!他不是恶灵!他是在用生命守护我的人!
可是,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陈伯严厉的目光,周围肃杀的法阵,以及那柄被塞入手中、代表着“正确”与“拯救”的桃木剑,都像枷锁一样,将他牢牢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看到淮序的虚影,在炽白的光柱中开始寸寸消散,如同阳光下的冰雪。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白序,带着一种献祭般的决绝,和最终解脱的释然。
然后,在灵体彻底崩碎的前一刹那,淮序用尽最后一丝力量,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
并非攻击,也并非逃离。
那即将消散的灵体,化作一道最精纯的、蕴含着其所有本源与三世执念的幽光,如同归巢的倦鸟,主动地、义无反顾地,全部涌向了白序右手腕上的那枚蛇形银饰!
他自行兵解,将真灵与所有力量,彻底封印进了这件最初的、也是最后的羁绊之物中!
完成自我封印!
在陈伯等人看来,这正是恶灵被逼回老巢、即将被彻底消灭的征兆!
“就是现在!白序!动手!”陈伯的吼声如同惊雷炸响。
白序被这吼声震得浑身一颤,手中的桃木剑几乎脱手。他看着腕间那枚因为承载了淮序全部真灵而变得愈发冰冷、甚至表面开始浮现细微裂纹的银饰,心脏如同被生生撕裂。
“我……”他嘴唇翕动,泪水汹涌而下。
“动手!!!”
在所有人焦灼、催促、乃至带着一丝恐惧的目光聚焦下,在白序自己都无法控制的、巨大的悲痛与绝望的驱使下,那柄桃木剑,带着微弱的灵光,颤抖着,向前刺出——
精准地,点在了那枚蛇形银饰之上。
“铮——”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如同琴弦崩断的脆响。
银饰上,淮序最后凝视他的那个位置,一道细微的裂痕,悄然蔓延。
与此同时,阵法光芒大盛,随后骤然收敛。
后院恢复了寂静,只有夜风吹拂旗帜的微弱声响。
那枚蛇形银饰,依旧缠绕在白序腕间,只是失去了所有的灵光,变得如同死物,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永恒的冰凉。
在众人眼中,是白序亲手,一剑“刺死”了纠缠他的恶灵。
法阵,成功了。
白序僵立在原地,桃木剑“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低头,看着腕间那枚带着裂痕的银饰,仿佛还能看到淮序最后那平静而悲伤的眼神。
世界,在他周围,失去了所有的颜色和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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