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阳的秋寒是缠人的,渗进教学楼的砖缝里,又顺着走廊的穿堂风漫过来,卷着梧桐碎叶贴在窗玻璃上。我抱着刚印好的化学错题本走,纸页间“酯化反应机理”的标注被风掀起边角,指尖按下去时,粗糙的纸面蹭过指腹——忽然就想起尹疏言从前的话。高一高二他当班主任,总在课间把我的错题本摊在办公桌上,指尖顺着红叉划过去,指甲盖磨得纸页轻响:“错题要趁思路热时改,凉了就像凝固的石蜡,再融开就难了。”那时他桌角的温白开总冒着细雾,水汽在杯壁凝了又散,像我此刻心里没抓牢的念头。错题本封皮上还沾着昨晚的咖啡渍,浅褐色的印子晕在“有机化学”四个字旁边,是熬到后半夜的痕迹。 他今年三十三,带了我两年,如今是高三(1)班和(6)班的化学老师。鬓角藏着两根白发,不仔细看便瞧不见,可去年冬天讲有机推断题,他在黑板前写满三版板书,粉笔灰落在深灰羊毛衫上像薄雪,我坐在第一排,清清楚楚看见那两缕白在暖黄灯光里晃,像落了点没化的霜。他总把袖口卷到小臂,露出腕上那块旧机械表——表盘玻璃有道浅痕,是去年运动会我摔了天文望远镜时,他弯腰去捡,镜筒磕出来的。那天他把望远镜递我,表盘指针刚巧对着猎户座升起的方向,我红着脸说谢谢,没敢讲这台望远镜是攒了三个月零花钱,为了看清M42星云细节才买的。他站在讲台上时脊背总挺得直,讲题到兴头会扶下眼镜,镜片后的眼睛亮得像浸了星光,连眼角细纹都软,像揉进了秋夜的月光。 往办公室去的路,塑料封皮被手汗浸得发黏,口袋里的模拟题答题卡皱着——昨天发的卷子,最后道有机合成题扣了八分,红笔“步骤缺失”四个字总在眼前晃。刚拐过三楼拐角,就见(6)班的门虚掩着,漏出点暖光。尹疏言站在讲台旁,手里捏着本练习册,指尖在“同分异构体”上轻点,对面的女老师递过杯热茶。搪瓷杯是学校发的,印着浅蓝的“止阳一中”,白雾绕着女老师的指尖飘,落在他羊毛衫肩头,晕出点淡白的印子,像雪落在深色布上,没来得及化。女老师垂着头发,似乎在说什么,他低头听着,指尖轻搭杯壁,指节泛着浅白,忽然就笑了。那笑意和讲题时不同,不是带着专注的亮,是松了些的暖,眼角细纹叠在一起,像我草稿本上没画完的星轨,温软得晃眼。我甚至能看见他喉结轻动,似乎说了句“麻烦你”,声音轻得被风吹散,只剩杯沿的雾,慢慢飘。 风裹着片冷叶撞在手背上,叶脉的纹路硌得指腹发疼,像细针轻轻扎了下。我下意识往后缩,错题本的边角蹭到墙壁,“哗啦”一声在安静的走廊里漫开。尹疏言的目光扫过来时,我慌忙低头,盯着鞋尖沾的泥点——早上骑车溅的,褐色印子在米白地砖上,像道扎眼的疤。心里像塞了团浸了冷水的棉花,沉得发闷,胸口发紧。该琢磨下午化学小测的重点,该在脑子里过酯化反应的断键规律,可满脑子都是他刚才的笑,“羧基”“羟基”的符号混在一起,像乱了套的星轨。风从走廊尽头吹过来,带着梧桐叶的涩味,钻进衣领,冷得我打了个哆嗦。指尖攥着错题本的边角,越攥越紧,纸页皱成一团。赶紧摸出口袋里的答题卡,红叉扎得眼睛疼——定是昨晚没睡够,思路才乱,才会对着这点小事慌神,我在心里反复说,把那点莫名的烦,归给熬夜和错题。 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停了两秒,没说话,转回去揉了揉眉心,鬓角的白发在冷光里更显,像落了点霜。女老师递过本教案,封面写着“高三化学模拟题解析”,他接过来时指尖碰了碰对方的手背,自然得像平时递我草稿纸。风更冷了,吹得窗玻璃“嗡嗡”响,指尖冻得发麻,错题本的纸页哗啦响,却盖不住心里的慌。盯着答题卡上的红叉,又想起上周物理周测降了五分,温老师找我谈话时说“别太紧绷”——原来我早在意这些分数,难怪会烦。学业压力太沉,压得人连情绪都控不住,我用力掐了掐指尖,想把那点说不清的闷压下去。 尹疏言终于和女老师道别,胳膊夹着教案,手里还端着那杯热茶。转身时瞥见我,没直接回(6)班,反倒先把热茶轻放在门口的窗台上。杯底蹭到窗台,“嗒”的一声轻响,白雾贴着玻璃漫开一小片湿痕,才朝着我走了两步。脚步声轻得像雪落在地上,我埋着头,能看见他深灰的裤脚停在面前。接着有颗糖递过来,裹着暖黄的糖纸,指尖还带着刚握过热茶的温度,像捂了会儿的小石子。“刚才看你攥着本子的手都白了,”他的声音比平时低些,带着点温,“压力别太大,错题慢慢改,实在不懂,随时来找我。”我慌忙伸手接,指尖碰了碰他的掌心,那点暖像电流似的窜过,又飞快缩回来,把糖攥在手心。他没多留,转身从窗台拿起热茶,回了(6)班,羊毛衫的衣角在风里晃了晃,像片轻飘的叶。 攥着糖往办公室走,脚步还是快,像怕慢一步就被那点莫名的情绪追上。鞋底踩在地砖上,“哒哒”的响漫在走廊里。风卷着梧桐叶追上来,落在我刚站过的地方,叶尖沾着点水珠,像没擦干的泪。口袋里的天文观测表硌着掌心,硬壳纸的边缘压得皮肤发疼,表上“19:42 猎户座β星升起”的字,此刻没了往日的盼头,连我用铅笔描了又描的痕迹,都淡了些。 到办公室门口,忍不住回头看。(6)班的门已经关了,暖光被挡在里面,只有窗台上那杯热茶的雾还在慢慢飘,绕得人心烦。窗外的梧桐叶又落了几片,一片飘在错题本上,叶脉清晰得像张小小的网。冷光贴在纸页上,“酯化反应”的字迹终于清楚,可心里的冷散不去——像阴雨天的星子,明知在云层后面,却看不见光,只剩满室秋寒,裹着说不出的闷,从指尖冷到心口。把答题卡塞进错题本,红叉被纸页盖住,可那点焦虑还在,像没散的雾。 站在办公室门口没敢进,风卷着远处教室的读书声过来,模糊不清。指尖触到口袋里的观测表,忽然想起苏云野。我们是青梅竹马,他总喊我“阿晏”,说我是“揣着星星走路的人”。从前的秋天,总蹲在巷口老梧桐树下看猎户座升起,他会把外套披在我肩上,带着淡淡的皂角味,指尖点着星图上的β星:“阿晏,以后我去燕宁读物理,帮你拍最清楚的星云照片,比你用望远镜看的还清楚。”那时的风也这么冷,可裹着他的外套,连秋夜都暖。 如今他在燕宁大学物理系读大三,算着有三个月没见了。上次视频是上周六晚上,他穿着白实验服,背景是实验室亮着绿灯的仪器,说刚做完光电效应实验,手指上沾着洗不掉的试剂痕。笑着问我“高中物理题有没有难倒你”,语气带着点调侃,像从前一起做题时那样。那时我还抱怨模拟题多,说尹老师讲的有机反应总记混,特别是酯化反应的断键位置,还把扣了八分的题拍给他看。他没打断,耐心听着,末了说:“阿晏,别急,实在不行,我给你画思维导图,把反应机理拆成步骤,你一看就懂。”挂电话前还说,“等你放寒假,我回去陪你去郊外看星星,带你去个好地方,能清楚看到M42星云。” 风又卷着片梧桐叶擦过手背,凉意把思绪往回扯,落在去年秋天的傍晚。那时他骑车载我去郊外看星星,自行车是他攒钱买的旧车,车铃有点哑,风从耳边吹过,带着桂花香,他喊“阿晏,坐稳了,前面有个坡”,声音混着风声,飘得远。我抱着他的腰,脸贴在他后背,能感觉到他的心跳,稳而有力。讲到兴头时,他忽然回头,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晃:“等你高考结束,就去燕宁找我。”我问去做什么,他笑着说:“带你去燕宁大学的天文台看M42星云,给你讲星云的形成原理,还请你吃最有名的糖葫芦。”可现在,离高考只剩七个月,郊外的星星没再看,连他的声音,都只能在回忆里听,连那串没兑现的糖葫芦,都成了遥不可及的盼头。口袋里的糖被攥得发皱,剥开糖纸放进嘴里,橘子味的甜在舌尖散开,却压不住心里的冷——就像上次模拟题考砸,明明吃了最喜欢的草莓蛋糕,却还是觉得没滋味。 办公室的门在前面,玻璃上贴着“高三教师办公室”的牌子,里面传来讲题声和翻书的哗啦声。深吸口气,把心里的念头压下去,指尖把错题本的边角捋平,又把答题卡拿出来,夹在最前面——先改这道扣了八分的有机题,再准备下午的小测,高三的日子容不得走神。可风再吹过来,还是忍不住想苏云野,想他喊“阿晏”的语气,想他说的“帮你拍星云照片”,想一起看星星的夜晚。心里像缺了块,空落落的,连这深秋的寒意,都重了些,从心口漫到四肢百骸。 抬手推开门,办公室的暖意涌过来,混着墨水和粉笔灰的味道。尹疏言的办公桌在窗边,摊着本《有机化学前沿》,刚好停在“有机合成路线设计”那篇——昨天在图书馆读时,我用铅笔勾过他可能提的思路。桌角的温白开还在,水汽凝在杯壁上,像刚才在(6)班门口看见的雾。走过去把错题本放在桌上,指尖轻轻碰了碰杯壁,还是温的。没敢多留,转身往门口走,刚到门边,就听见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轻得像风:“错题要是有不懂的,随时来问我。”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只“嗯”了一声,推开门走进走廊的寒风里。 外面的梧桐叶还在落,一片飘在肩头,抬手拂开时,指尖触到叶子的凉——忽然想起苏云野的话:“阿晏,星星不管有没有云挡着,都在那里亮着,就像你想做的事,不管现在多难,都会实现的。”攥了攥手心,把“阿野,我好想你”咽回去,掏出答题卡盯着红叉——再难也要把这道题弄懂,这才是现在该做的。风里的寒意还在,心里的闷也在,可脚步比刚才稳了些,像找到了点支撑,慢慢往教室走。走廊的窗玻璃上,梧桐叶影子在窗上扫过,渐远渐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