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消耗让宋年在最初的两天几乎都在昏睡中度过。身体的极度疲惫掩盖了情绪上的细微变化,白止观和两家父母都沉浸在迎接新生命的喜悦里,将宋年异常的沉默归因于需要休息。
转入了温馨的休养套房,环境舒适,医护人员专业周到。白止观更是将“模范伴侣”做到了极致,他无微不至,眼神里满是心疼和爱恋,时不时会亲吻宋年的额头,低声说“辛苦了”。
然而,一种无形的隔阂,正悄然在宋年内心滋生。
最先袭来的是巨大的难受感。当婴儿响亮的啼哭极具冲击力的事情过去后,病房里忽然变得过于安静。宋年常常怔怔地望着窗外,明明是盛夏明媚的阳光,落在他眼里却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黯淡。带来一种难以名状的失落。
他开始对曾经期待已久的宝宝感到陌生甚至……恐惧。当那个柔软的小生命被抱到他怀里时,宋年感觉不到预想中的母爱(或者说父爱?)泛滥,反而是一种僵硬的麻木。婴儿的啼哭不再让他心急如焚,只觉得那声音尖锐刺耳,像一根根针扎进他的太阳穴,让他想逃离。他看着白止观动作虽然生疏却无比自然地将宝宝抱起、轻拍、哼唱安抚,心头涌上的不是欣慰,而是一种尖锐的自卑和愧疚:“我是不是个不合格的爸爸?为什么我感受不到那种强烈的爱?”
睡眠变得支离破碎。即使身体极度疲倦,他也难以入睡,或者极易惊醒。夜深人静时,白止观和宝宝在旁边的床上安然入睡,呼吸平稳,宋年却睁大眼睛盯着天花板,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各种念头:未来的学业怎么办?他们真的能照顾好这个脆弱的小生命吗?别人会怎么看待他们这两个年轻的、甚至自己都还没完全长大的“爸爸”?这些念头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最终变成一种铺天盖地的绝望,将他紧紧包裹,窒息感如影随形。
他失去了食欲。医院精心准备的、白母特意送来的营养餐食,在他口中味同嚼蜡。他强迫自己吞咽,但常常吃不了几口就感到胃里一阵翻滚。体重在悄然下降,脸颊也凹陷下去。
最明显的变化是,宋年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以前,即使辛苦,他的眼神里总是有光的,对未来的憧憬,对白止观的爱意,清晰可见。但现在,那光熄灭了。他变得异常安静,常常长时间地发呆,对周围的一切都提不起兴趣。白止观兴奋地跟他商量给宝宝取什么名字,他只是淡淡地“嗯”一声,说“你决定就好”。宋夫人抱着宝宝逗弄,让他看宝宝做出的有趣表情,他也只是勉强牵动一下嘴角,眼神却飘向远方。
白止观敏锐地察觉到了宋年的不对劲。起初,他以为是正常的情绪波动(所谓的“Baby Blues”),他更加体贴,包揽更多,试图用行动减轻宋年的负担。他不停地对宋年说:“年年,你真了不起。”“宝宝很像你,特别可爱。”“等你身体好了,我们就带他回家,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但这些鼓励和安慰,像石子投入深潭,连涟漪都未曾激起。宋年有时会看他一眼,那眼神空洞得让白止观心惊。他甚至尝试着主动亲近,轻轻拥抱宋年,但宋年的身体是僵硬的,没有任何回应。
一次,宋年尝试独自下床去洗手间,脚下虚浮,差点摔倒。白止观一个箭步冲过去扶住他,声音里带着后怕的责备:“怎么不叫我?万一摔倒了怎么办?”
宋年垂着眼睫,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不想总是麻烦你。”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狠狠扎进白止观心里。他捧起宋年的脸,强迫他看向自己,声音因为焦急而有些发颤:“麻烦?宋年,你看着我!我是谁?我是你的Alpha,是你丈夫!照顾你怎么会是麻烦?我们是一体的!”
宋年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掠过一丝痛苦,随即又恢复了死水般的沉寂。他偏过头,挣脱了白止观的手,轻声说:“……我有点累,想再睡会儿。”
白止观看着他重新躺下,背对着自己,蜷缩成一种自我保护的姿态,一股巨大的无力和恐慌攫住了他。他感到宋年正在一个他看不见也触不到的深渊里下沉,而他却不知道该如何伸出援手。
真正的转折点发生在一个下午。白止观临时回家取东西,嘱咐护工和护士多照看。他离开不到半小时,病房里传来东西摔碎的声音和婴儿响亮的啼哭。白止观心头一跳,立刻折返,推开病房门,看到地上是一只打碎的水杯,护工正抱着哭闹的宝宝轻声安抚,而宋年坐在床边,脸色惨白,双手死死攥着床单,身体在微微发抖,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自我厌弃。
“怎么回事?”白止观快步上前。
护工有些为难地解释:“宝宝哭得厉害,宋先生想抱他安抚,可能没抱稳,差点……还好我就在旁边。宋先生自己也吓了一跳。”
白止观瞬间明白了。他走到宋年身边,蹲下身,握住他冰凉颤抖的手,声音放得极轻:“没事了,年年,没事了,宝宝没事,你也没事。”
宋年却像是被这句话刺激到,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泪水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声音破碎不堪:“我……我抱不住他……我连自己的孩子都抱不好……我听到他哭,我心里好乱……我好烦……我甚至……甚至不想看见他……白止观,我是不是疯了?我怎么会这么想?我是个怪物……”
他终于将压抑在心底的、那些可怕而“罪恶”的念头说了出来。这些念头日夜折磨着他,让他觉得自己不配为人父,不配得到白止观的爱。
白止观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不再犹豫,用力将崩溃的宋年拥入怀中,不管他的挣扎,紧紧抱着他。他明白了,这绝不是简单的情绪低落。
他立刻找到了宋年的主治医生和医院的心理科医生。经过详细的沟通和评估,医生给出了明确的诊断:抑郁症。
“这不是他的错,也不是意志力薄弱。”心理医生严肃地对白止观说,“产后体内激素水平的急剧变化是主要生理原因,加上他本身年纪轻,经历重大应激事件,以及即将面临的身份转变和学业压力,都是诱因。他表现出来的情绪低落、兴趣丧失、疲劳、焦虑、自责,甚至对婴儿的负面情绪,都是典型的症状。”
白止观深吸一口气,努力保持冷静:“我们该怎么办?医生,请您一定要帮他。”
“药物治疗和心理辅导需要同步进行。最重要的是,家属的理解和支持至关重要。不要责备他,不要强迫他‘振作起来’,这就像无法要求一个感冒的人靠自己停止流鼻涕。你需要做的,是陪伴,是倾听,是让他知道,生病不是他的错,他依然被爱着,你们会一起度过这个难关。”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白止观在走廊里站了很久,消化着这个事实。他心疼,自责自己发现得太晚,但更多的是坚定了要陪宋年走下去的决心。
回到病房,宋年已经哭累了,昏昏沉沉地睡去,脸上还带着泪痕。白止观用温热的毛巾轻轻替他擦拭,然后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低声地、一遍遍地重复着医生的话,也加入了自己的承诺:
“年年,你听到了吗?你只是生病了,就像感冒发烧一样。这不是你的错,一点都不是。你已经非常非常勇敢了。别怕,我会一直在这里。我们慢慢来,不着急。我会陪你去看医生,吃药,做咨询。你会好起来的,我保证。”
睡梦中的宋年,眉头似乎微微舒展了一些。
从那天起,对抗抑郁症成了他们新生活里的第一场硬仗。白止观没有盲目地鼓励宋年“为了孩子要坚强”,而是将重心完全放在了宋年本人身上。他遵从医嘱,监督宋年按时服药,耐心陪伴他去进行心理辅导。在宋年情绪低落、自我否定时,他不再空洞地安慰,而是静静地抱着他,告诉他:“无论你感觉多糟糕,我都爱你。无论你需要多久,我都等你。”
他不再勉强宋年必须表现出对宝宝的喜爱,而是自己承担起主要的育儿责任,只在宋年状态稍好时,才鼓励他进行一些简单的、压力小的互动,比如只是看着宝宝,或者由白止观抱着,让宋年用手指轻轻碰碰宝宝的小手。他让宋年明白,照顾孩子是双方共同的责任,但在他生病的特殊时期,暂时由白止观多承担是理所当然的。
同时,白止观也努力为宋年创造一些属于他自己的、与“父亲”身份无关的空间。他会鼓励宋年下床慢慢走动,推开窗户呼吸新鲜空气;他会找来宋年以前喜欢的音乐或轻松的影片播放;他会跟宋年聊聊A大的校园,聊聊未来的专业,提醒他,他不仅仅是宝宝的爸爸,更是宋年自己。
这个过程缓慢而艰难,时有反复。有些天宋年会觉得好一些,能多吃几口饭,能对着宝宝露出一个短暂的、真实的微笑。但有些天,沉重的乌云又会重新笼罩下来,将他打回原形,甚至更糟。
但白止观始终像一座沉稳的山,守在他身边。他的信息素不再是强势的保护罩,而化作一种绵长而稳定的安抚,无声地告诉宋年:我在这里,这个世界是安全的,你可以慢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