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拂过窗台

2020年5月20日，武汉的蝉鸣已经有了夏天的势头。张磊值完最后一个方舱夜班，把白大褂叠好放进储物柜时，护士长递来一张盖着红章的“休舱证明”——纸面上印着方舱医院的照片，底下写着“任务完成，全员撤离”。

“晚上一起去吃热干面？”护士长拍着他的肩膀笑，“我知道江汉路有家店，老板说今天给咱们免单。”

张磊把证明塞进包里，指尖碰到了乐乐上周寄来的明信片。明信片上是孩子画的全家福，他被涂成了蓝色的“大白”，旁边写着“爸爸快回家，我学会骑自行车了”。“不了，”他笑着摆手，“答应了乐乐，今天陪他练车。”

走出方舱医院时，夕阳正往长江里沉。门口的警戒线已经撤了，几个工人正在拆“方舱医院”的牌子，铁皮碰撞的哐当声里，混着远处传来的广场舞音乐。张磊掏出手机打车，屏幕上弹出陈慧的消息：“小区门口的月季开成墙了，乐乐在楼下等你。”

车驶过解放大道时，他看到街面已经彻底活了——热干面摊的蒸笼冒着白雾，排队的人举着手机刷短视频；奶茶店的店员把“买一送一”的牌子摆到门口，有个穿洛丽塔裙的姑娘举着奶茶拍照；连公交站的长椅上，都坐着两个下棋的老头，棋盘边放着泡了枸杞的保温杯。

“师傅，开慢点。”张磊忽然说。他想把这些画面都记下来——记着蒸笼的白、奶茶的粉、老头棋盘上的墨色，记着这座城市从死寂里挣出来的样子。

到家楼下时，乐乐正扶着自行车晃悠，车把上绑着陈慧扎的月季。看到张磊，孩子连车都顾不上扶，扑过来抱住他的腰：“爸爸！我能骑十米了！”自行车“哐当”倒在花坛边，压弯了两朵月季，陈慧笑着去扶，裙摆扫过草叶，沾了点碎花瓣。

晚饭是在阳台吃的。陈慧摆了小龙虾和凉面，啤酒罐碰在一起的脆响里，乐乐举着果汁喊“干杯”。风从江面上吹过来，裹着栀子花香，张磊忽然看到对面楼的窗台上，有个老太太正把晒好的被子收进来，动作慢，却稳当。

“上周社区组织了‘邻里宴’，”陈慧剥着小龙虾，“大家把桌子摆到楼下，每家出一个菜——王阿姨做了豆皮，李叔烤了羊肉串，乐乐端了盘你教他拌的凉面，被抢光了。”

乐乐立刻挺胸：“我拌的凉面放了三勺醋！”

张磊笑着揉他的头，余光瞥见阳台角落的纸箱——是他从方舱带回来的，里面装着患者送的画、小敏的香囊、李姐塞的藕汤保温桶。这些东西堆在一起，像把七十多天的日子，都装在了这个箱子里。

晚上，他陪乐乐练自行车。小区的路灯亮了，光裹着风，把孩子的影子拉得很长。乐乐骑得歪歪扭扭，却不肯让人扶，喊着“爸爸你看！”冲过花坛，车铃“叮铃”响，惊飞了两只停在月季上的蝴蝶。

陈慧站在路灯下看着他们，手里拿着手机录像，风把她的头发吹起来，发梢沾着点月光。张磊忽然想起1月的夜晚，他在方舱的走廊里给她打视频，屏幕里只有应急灯的冷光，陈慧说“家里的绿萝蔫了”，声音轻得像怕惊着什么。

现在绿萝长得爬满了窗台，月季开成了墙，孩子的车铃能惊飞蝴蝶。

乐乐骑累了，趴在张磊背上不肯下来。回家时，张磊路过单元门的公告栏，看到上面贴着新的通知——“本周六组织春游，目的地：武汉大学”。公告栏的玻璃反光，映着他和乐乐的影子，还有身后亮着灯的窗户。

进家门时，陈慧正把晒干的艾草收进香囊。“这是给你带的，”她递过来一个，“放在包里，驱虫。”艾草的香混着栀子花香，裹着风，漫过窗台。

张磊把香囊放进外套口袋，指尖碰到了方舱的休舱证明。他忽然不想把这些东西收进箱子了——不想把香囊收起来，不想把证明收起来，不想把这座城市从死寂里挣出来的样子，收进记忆的角落。

他走到窗台边，推开窗户。风裹着花香涌进来，吹得绿萝的藤蔓晃了晃。远处的长江上，航船的灯亮着，一串一串，像落在水里的星。

乐乐已经趴在沙发上睡着了，小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凉面。陈慧走过来，靠在他肩上，轻声说：“明天去武大看樱花吧？听说晚樱还开着。”

张磊“嗯”了一声，看着窗外的灯。他知道有些东西是回不来了——回不来1月的寂静，回不来方舱走廊的冷，回不来那些隔着玻璃的拥抱。但有些东西也新长出来了——长在孩子的车铃里，长在阳台的栀子花香里，长在这座城市每一扇亮着灯的窗台上。

风又吹过来，拂过窗台，裹着栀子花香，裹着孩子匀净的呼吸，裹着这座城市慢慢热起来的烟火气。张磊忽然觉得，那些熬过去的夜、忍过的疼、隔着玻璃的牵挂，都像这风里的花——落了，又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