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嫣然进屋后没有点灯，只将门轻轻合上。阿菱在院外低声问要不要热水，她回了句“不必”，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商量的意味。她靠在门板上站了一会儿，手指慢慢抚过耳尖，那里还残留着一点温度，像是谁的气息还没散尽。
她走到桌前，掀开油布，取出账册开始记账。笔尖落在纸上沙沙作响，她写得很快，每一笔都带着力道。今日西市的进出、银钱流向、哪家铺子换了掌柜，全都一笔一划记下。她没注意自己用的是前世批阅奏折的习惯笔法，行书锋利，转折干脆。
院中更鼓敲过三声，她才停下笔。刚吹灭蜡烛，窗外忽然传来极轻的脚步声。不是巡夜家丁那种拖沓节奏，而是刻意放轻、却又压得住地面回音的步伐。她立刻静坐不动，手已滑入袖中，握住了那个小瓷盒。
门外有人推了下窗棂，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是我。”
是楚青辞。
她起身拉开一条缝，他闪身进来，身上还披着官服外袍，脸色在月光下显得发白。“我见你房里灯亮到这么晚，不放心。”他说，“最近外面不太平。”
她没说话，只是重新点亮蜡烛，坐在案前等他开口。
楚青辞的目光落在摊开的账本上，眉头慢慢皱起。他伸手翻了一页，指尖停在“山”字的末笔勾挑处。“这字……”他抬头看她，“你怎么会这样写？”
“怎么了？”她反问。
“裴昱前日题《秋山图》，那个‘山’字，收笔角度和你这个一模一样。”楚青辞声音压得很低，“不只是这一处，还有‘水’字的起笔顿挫，‘行’字的连带走势——我都见过，全在他近年的手稿里出现过。”
楚嫣然冷笑一声：“你觉得我是故意模仿他？”
“我不知道。”楚青辞盯着她，“但你从前写字圆润温和，从不会用这种凌厉笔法。你现在做的事，已经超出了一个闺秀该有的分寸。”
“分寸？”她抬眼看他，“那日在朱雀街，母亲要我低头认命，你说什么？你说‘妹妹懂事’。可我现在不想再懂事了。我想活，想争，想把被人拿走的东西拿回来。”
楚青辞怔住。
她从袖中掏出一块碎玉，放在桌上。玉片边缘泛着暗红，像是沾过血。“这是他送我的定情信物。”她说，“我在重生那夜摔的。你说，一个女人会对杀过她的男人余情未了？”
楚青辞拿起碎玉，翻来覆去地看。“那你现在的字迹……”
“不是我学他。”她声音冷了下来，“是他早年科考文章，大多由我代笔润色。你以为他是寒门奇才？不，他能中状元，有一半功劳在我。那些文章，是我一字一句改出来的。”
楚青辞猛地抬头。
“现在他派人盯着我，查我行踪，是不是以为我还对他动心？”她冷笑，“那就让他好好看看，是谁在执笔定局。这笔债，我会一笔一笔讨回来。”
屋里一时安静下来。楚青辞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块碎玉，指节微微发白。
就在这时，屋顶传来轻微的踩踏声。三两步，极短促，随即消失。
两人同时屏息。
楚嫣然迅速吹灭蜡烛，拉着兄长蹲在书案后。外面没有风，瓦片移动的声音格外清晰。那人走得不急，却极为谨慎，每一步都避开承重梁的位置。
“不是府里的巡夜人。”楚青辞贴着她耳朵说，“脚步太稳，落地无声，是练过的。”
“他们盯很久了。”她低声回应，“从我去西市那天就开始。”
“你是怎么发现的？”
“顾辞提醒我，别喝外面的茶。”她说，“他还说了东巷第三家铺子的事。我让人查了，那家掌柜昨夜收了一锭官银，成色不对。能拿到官银的，只有衙门里的人。”
楚青辞呼吸一滞：“你是说，裴昱的人已经渗进咱们府上？”
“不止。”她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条，“这是今早西市米行的出入记录，数字对不上。差的那部分粮，走的是裴家旧部的私道。他们借我的名义进货，转头就高价卖出去。”
“你打算怎么办？”
“既然他们想知道我在做什么。”她盯着窗外，“我就让他们看得更清楚一点。”
“你要反设局？”
“我要让他们以为，我还在乎他。”她说，“我要写几封‘密信’，用这种笔迹，内容提到裴昱当年的科考底细，再让它们‘不小心’落到他手上。”
楚青辞看着她：“你不怕他起疑？”
“他只会觉得，我终于忍不住了。”她嘴角微扬，“一个女人，深夜独坐，写下旧情往事，多正常。但他不知道，这些信里真正重要的信息，藏在字缝之间。”
“比如？”
“比如，我会提到一个叫‘松纹荷包’的东西。”她说，“他会以为我在意那个荷包是谁送的。可真正关键的是，我会在信里写错日期——比真实时间早三天。如果他反应过度，立刻派人去查那段时间的城门记录，就知道他在掩盖什么。”
楚青辞沉默片刻：“我可以帮你调阅他近半年的手稿。翰林院有存档，只要借口研究书法流派，就能拿出来比对。”
“好。”她说，“你查他的笔迹变化。有没有哪段时间突然变得潦草，或者刻意模仿别人风格。那可能就是他让我代笔的时期。”
“你还想查什么？”
“查他身边的人。”她说，“特别是负责传递文书的小吏。有没有谁最近换过住所，或者突然有钱置办田产。这种人最容易被收买。”
楚青辞点头：“我明日就动手。”
外面的动静彻底消失了。那人走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楚青辞站起身，把碎玉塞回她手里。“这个你留着。”他说，“若真到了撕破脸那天，它能当证据。”
她握紧玉片，边缘硌着手心。“你也小心。别让父亲察觉异常。”
“我知道。”他走到窗边，回头看了她一眼，“你变了。”
“我不再是那个只会抄经祈福的妹妹了。”她说，“你想帮我，就别问太多，只做该做的事。”
他没再说什么，翻身跃出窗外，身影很快融入夜色。
楚嫣然坐回案前，重新点燃蜡烛。她拿出一张新纸，提笔写下第一行字。依旧是那种锋利的行书，与裴昱的笔迹几乎无法分辨。
写完一段，她停下笔，对着烛火看了一会儿。火焰跳动，映在纸上，那些字仿佛有了生命。
她将纸折好，放进一个暗格里。那里已经有三封写好的信，全都用了同样的笔迹，同样的语气——像是一个压抑多年的女人，在深夜倾诉旧情。
但她知道，这些信真正的目的，不是唤起回忆，而是引蛇出洞。
她站起身，走到铜镜前。镜中的女子面色苍白，眼神却极稳。她取下发间白玉簪，又缓缓插回去。
明天谢夫人会来，带着婚帖。
母亲一定会劝她回头是岸，说裴昱终究是正途，说女子不该抛头露面。
她已经准备好了。
她不会退。
也不会哭。
她只会看着母亲的眼睛，问一句：“您当年嫁给我爹时，是真心的吗？”
然后等她回答。
如果她说“是”。
她就拿出那本账册，翻开第一页，上面记着谢家陪嫁庄子的历年收入——比父亲上报朝廷的多了整整七成。
如果她说“不是”。
她就说：“那我也不能为了安稳，把自己再送进地狱一次。”
屋外传来鸡鸣声，天快亮了。
她坐在桌前，手里握着那块染血的碎玉，目光落在窗外。东方天际刚露出一丝灰白，像刀刃划开黑夜。
她听见远处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楚府门前。
紧接着，一阵急促的叩门声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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