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嫣然站在西市校场的入口,风从背后吹来,衣角轻轻摆动。她没有立刻进去,而是低头看了眼手中的油纸包。松子仁已经凉了,但她还记得那人递过来时的样子——顾辞站在门口,手里拎着这个,说是刚炒的。
她没接。可现在,她把纸包放进袖中,抬脚走了进去。
校场不大,黄土铺地,角落堆着几捆干草。马匹在围栏里踱步,偶尔打个响鼻。她一眼就看见了他。顾辞正牵着一匹枣红母马往空地处走,肩背挺直,脚步沉稳。听见脚步声,他回头看了过来。
“你来了。”他说。
“我来查账。”她站定,目光落在马身上,“顺便看看你说的话算不算数。”
他点头。“你想学骑马?”
“我说过要活着。”她看着他,“那就得会跑。不会跑的人,只能被人追着杀。”
顾辞没说话,把缰绳递过来。“这马性子温,先上鞍试试。”
她没动。“你刚才说‘会来’,不是‘来看’,也不是‘顺路’。你是认真的?”
“我是认真的。”
她伸手接过缰绳,指尖碰到他的手背。那一瞬,她想缩回来,但没有。她抓住缰绳,另一只手扶住马鞍,试着往上跨。动作生涩,脚滑了一下,差点摔倒。
顾辞伸手托了她一把。
她僵住。“别碰我。”
“你站不稳。”他收回手,语气平静,“我会在旁边跟着,不会离你三步远。”
她喘了口气,终于翻上马背。马鞍比她想象的高,腿夹住马身时有些发紧。她握紧缰绳,背挺直。
“放松点。”他在马侧并行,“手别攥太死,马会感觉紧张。”
她试着松手,指节仍绷着。
“头抬起来。”他说,“别盯着马脖子看,看前面的路。”
她照做。视线越过围栏,望向远处山道。阳光照在土路上,泛着白光。
“走两圈熟悉一下。”他跟在旁边,“等你觉得稳了,我们再出校场。”
马慢慢前行,蹄声沉闷。她开始适应节奏,呼吸也渐渐平缓。风吹过耳边,带来一点尘土的味道。
“你昨天为什么送松子?”她忽然开口。
“你喜欢吃。”
“你知道什么是我喜欢的?”
“你不爱吃甜的,剥松子费劲。”他声音不高,“我看见过。”
她心头一跳。那是一次偶然,她在府中廊下坐着,一边看书一边啃松子,壳卡在牙缝里,皱了眉。那时他并不在场。可他记得。
“你盯我很久了?”
“我不是盯你。”他脚步未停,“我只是……不想错过任何事。”
她没再问。
一圈走完,马步更稳。她觉得可以了。“我想出去。”
“山路不好走。”他看着她,“出了这里就是坡道,下面连着断崖。”
“我知道。”她拉了拉缰绳,“我要去西市,不能总靠马车。万一哪天车坏了,人死了呢?”
顾辞沉默片刻。“我陪你。”
她没反对。
两人一马走出校场,踏上山道。路面倾斜,马蹄踩在碎石上发出咯吱声。顾辞始终走在外侧,一只手虚扶着马鞍后端,随时准备接应。
风大了些,吹乱了她的发丝。她抬手将一缕碎发别到耳后,余光看见他一直看着前方,神情专注。
“你怕吗?”她突然问。
“怕什么?”
“怕我摔下去,你救不了。”
“我不怕。”他说,“我只怕你不愿意让我靠近。”
她抿唇,不再说话。
马继续前行,转入一段窄路。两侧是陡坡,一边长着枯草,另一边往下斜去,隐约能看见崖底的乱石。
就在这时,路边一棵老树的枯枝断裂,砸在地上发出巨响。
马受惊了。
它猛地扬起前蹄,嘶鸣一声,掉头狂奔。楚嫣然身体后仰,双手死死抓住缰绳,整个人几乎被甩出去。
“抓紧!”顾辞大喊,拔腿就追。
马越跑越快,直冲山道尽头。那里地面塌陷,形成一道断口,下面是深达数丈的草甸。再往前几步,就是坠落。
顾辞拼命奔跑,脚下石头滚动,几次险些摔倒。他咬牙加速,在马即将冲出悬崖的一刻,纵身跃起,一手抓住马尾,另一手攀上马臀,用力翻身而上。
他双膝压住马背,双臂从后将楚嫣然紧紧箍住,同时抽出腰间银枪,猛刺马臀。
马痛极嘶叫,前蹄猛然失力,整个身体向前扑倒。三人一同滚下断崖,穿过稀疏灌木,撞断几根枯枝,最后重重摔进下方草甸。
楚嫣然眼前发黑,耳朵嗡鸣,全身骨头像散了架。她张嘴想呼气,却吸不进一丝空气。过了好几秒,才感觉到有人压在她身上,替她挡开了尖锐的石块和断枝。
是顾辞。
他趴着,一只手撑在她头侧,另一只手还抓着枪杆。额头磕破了,血顺着眉骨流下,滴在她脸颊上,温热。
“还能动吗?”他声音沙哑。
她没答,只是睁着眼看他。
“有没有哪里疼?”
她动了动手腕,又试了试腿。“没有。”
“别动。”他低声说,“等一下再起来。”
风从坡上吹过,草叶扫过脸庞。她闻到了一股味道——不是香料,也不是药味,是一种晒过的松木气息,混着汗水和铁锈。这是他身上的味道。
她忽然想起前世。裴昱从来不用这种膏药,他用的是宫中御赐的熏香,浓得让她咳嗽。可这个人,伤口结痂了还在用最便宜的松脂膏,因为军中配给只有这个。
“你为什么要跳上来?”她终于开口。
“我不跳,你就没了。”
“你可以喊别人来救。”
“等别人来,你早就摔下去了。”
“你不怕死?”
“我更怕你死。”
她看着他流血的脸,喉咙发紧。
“放开我。”她说。
他没动。“你还不能起身,草里有碎石。”
“我说放开。”
他迟疑了一下,慢慢挪开身子,但仍坐在她旁边,没有远离。
她靠着草坡坐起,手指触到发簪,发现歪了。她取下来看了看,玉质完好,只是沾了泥。
顾辞抬手抹了把脸上的血,抬头看崖顶。他们摔下来的位置距离断口不到五步,再往前一点,此刻就已经是尸体。
“马怎么样?”她问。
“死了。”他望着崖上,“摔断了脖子。”
她低头,看见自己手上沾着血迹。不是她的,是他的。
“你肩膀流血了。”
“擦伤。”他低头看自己的左肩,衣服磨破了一大片,皮肉翻卷,渗着血水。
“为什么不躲开那些石头?”
“我得护住你。”
她盯着他看了很久。
这一刻,她想起了昨夜父亲说的话:“我不想看你一个人扛所有事。”
她也曾以为,所有靠近她的人都有目的。裴昱要借她家族声望,许莞尔要踩着她上位,就连兄长最初也不信她能成事。
可这个人,明明可以留在营中,不必管她生死。他却主动请调京畿卫,只为能在她出门时多走一条街。他把她的画像藏在贴身衣物里,不敢示人,也不敢丢。
他不是来利用她的。
他是真的想护她。
可她不能轻易信。
她站起来,拍了拍裙摆上的草屑。
“回去吧。”她说。
顾辞也起身,捡起地上的枪。他走路有点跛,左肩明显使不上力。
她往前走了一步,忽然停下。
“你明天还会来?”
“会。”
“为什么?”
他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
“因为你还没相信我。”他说,“我要等到你信为止。”
她没回头,也没说话,只是往前走去。
他跟在后面,一步不落。
半山腰的风吹得更急,草浪起伏。他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一前一后,叠在一起。
走到路口时,她忽然转身。
顾辞站住。
“下次教我怎么让马停下来。”她说,“我不想每次都靠你跳上来。”
他点头。“好。”
她继续走。
他知道她在试他。
他也知道,她已经开始防着他以外的人了。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