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最后一组跳完，我几乎是瘫在地上。地板的凉意透过湿透的练功服渗进来，却压不住浑身的烫。陆骋扔过来瓶电解质水，瓶身上的标签都磨掉了，“喝了。”他的左膝抵着墙，正在揉腿，药油的味道顺着风飘过来，浓得发苦。

我拧瓶盖时，手指抖得厉害，水洒了一地。看着那些在光带里跳跃的水珠，突然想起爸爸说过，陆骋当年是舞团最能拼的，体能训练永远加练一倍，直到摔下跳台那天。“他不是不怕疼，”爸爸当时红着眼圈，“是把疼当成了朋友。”

陆骋的手机响了，是舞团的群聊。我瞥了一眼，看见妈妈发的照片：她坐在排练厅的地板上，脚边堆着三个空冰袋，爸爸正用毛巾给她擦汗。陆骋很快按灭了屏幕，“休息十分钟，练平板支撑。”

我趴在地上，看着光带慢慢移过地板。汗水在身下洇开一小片湿痕，和之前无数次练体能时留下的印子重叠在一起，像幅慢慢晕开的画。远处的秒表又开始“嘀嗒”响，而我的骨头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变硬，像被烈火淬过的钢…

过了几年曾经的我站在了演出台上演出谢幕的掌声像潮水漫过脚背时，我站在舞台中央，足尖的疼痛突然变得很轻。追光灯落在身上，暖得像陆骋练功房午后的阳光，我看见台下第三排的位置，爸妈正红着眼圈鼓掌，而侧幕的阴影里，陆骋靠着墙站着，左膝微微屈着，手里攥着瓶没开封的矿泉水，瓶身被他捏得发皱。

谢幕的舞步里，我的后腿轻松贴住后脑勺。这个曾让我疼得掉眼泪的动作，此刻像呼吸一样自然。下台时经过后台的镜子，看见自己的练功服后背湿了一大片，嘴唇上还留着压腿时咬出的红痕，突然想起三年前第一次被陆骋按在把杆上，我哭得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他说：“舞者的眼泪要掉在舞台上，才值钱。”

爸妈在化妆间等我，妈妈抱着我时，我闻到她身上的松节油味混着淡淡的药油味——她的脚踝又肿了。爸爸拍着我的背，声音发哑：“比我当年第一次登台稳多了。”我看见他掌心的老茧，和陆骋虎口的疤痕形状很像，都是常年握把杆磨出来的。

陆骋没进来，只是在门口站着，把一个牛皮纸包递给我。打开一看，是五双崭新的软底鞋，鞋头缝着加固的帆布，针脚歪歪扭扭的，像他贴创可贴的手艺。“你妈说你脚长得快，”他挠了挠头，左膝动了动，“我跟仓库的师傅学了两晚，缝得不好……”

话没说完就被妈妈打断：“老陆，今晚必须跟我们回家吃顿饺子。”陆骋想推辞，爸爸已经拽住他的胳膊，两人的左膝都不太方便，走路时有点同手同脚的滑稽，可我看着他们的背影，突然觉得很安心。

回家的路上，月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陆骋的药油味混着妈妈的香水味，爸爸哼着《天鹅湖》的旋律，跑调跑到天边。经过小区门口的便利店，我进去买了四瓶电解质水，给陆骋的那瓶特意选了冰镇的——他的膝盖一到阴雨天就疼，冰瓶能帮着缓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