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的店铺之后，并非墙壁，而是一重意念的转换。卡恩只是一个念头，周遭的景象便如水纹般荡漾、重组。柜台、多宝格、还有那些封印着代价的瓶瓶罐罐悉数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回廊与高耸至不可见穹顶的书架。
这里是他的图书馆，一个独立于时间与空间之外的领域。书架由某种暗沉的、会呼吸般的活性木材构成，上面密密麻麻陈列着的并非全是书籍——有凝固的光团，封存着某个文明最后的哀嚎；有蠕动的水晶，记录着恒星从诞生到寂灭的全过程；有纯粹由意念编织而成的、不断变幻形态的思维茧；甚至还有一些被压缩成二维平面、仍在无声上演悲喜剧的世界片段。
空气里弥漫着古老羊皮纸、冷冽星尘、以及某种类似于“时间本身”的气味——一种厚重、”寂静，足以让任何短暂生命感到窒息的气息。
卡恩行走在无尽的书架之间，脚步落在不知名材质的地面上，没有发出丝毫声音。他活了太久，久到连“万年”这个单位也失去了具体的意义。永生像一件穿得太久、早已与皮肤长在一起的袍子，既是恩赐，也是无法摆脱的负累。他见证过无数文明的崛起与陨落，收集过星河，也曾亲手将神祇拉下神坛。大多数事情，对他而言，都已失去了新鲜感。
有时候，他确实觉得活腻了。
支撑他继续存在下去的，与其说是目标，不如说是一种惯性，以及……收集癖。收集那些奇奇怪怪的、能在死水般的心湖里激起一丝微澜的东西。
比如那个装着十三个“空洞”灵魂的瓶子。如此纯粹、彻底的“无”，在无尽的收藏中也属异类。
又比如，刚才那丝来自干尸头颅的、堕落的神圣气息。
他停在某个区域，这里的书架格子里存放的不是知识，而是“记忆”——他主动选择保存下来的、某些他认为有趣或值得回味的瞬间。他伸出手指，在一个看似空无一物的格子上轻轻一点。
一段影像浮现出来：正是那小鬼献上干尸头颅，他感知到那丝异样气息的画面。影像定格在他剥离那点金色碎屑的瞬间。
卡恩凝视着那点被放大、解析的碎屑。那本质……很熟悉，属于某个早已在时间长河中崩塌的古老神系，一个以“守护”和“牺牲”著称的小神祇。看来，连这样的存在，最终也逃不过陨落和污浊的结局。
他挥散影像，继续在图书馆中漫步。目光扫过那些记载着宇宙秘辛、终极真理的藏品，却并未停留。最终，他停在了一个相对偏僻的角落。这里的书架上摆放的，是一些关于“因果纠缠”、“命运变数”、“灵魂烙印”等相对“冷门”领域的记录。
他抽出一卷由星光编织而成的卷轴，上面流动的并非文字，而是直接的概念流。
“强烈的、以‘爱’为名的牺牲，所引发的因果涟漪，是否会穿透‘存在’与‘非存在’的界限？”他低声自语，像是在询问这无尽的图书馆，又像是在问自己。
那十三个人的消失，是基于交易的规则，代价是“存在”本身。但林溪那孩子，她残存的记忆，那份执着寻找的意念，以及……她身上那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某种奇特的本质（否则如何能引来那十三人如此纯粹的牺牲？），这些因素叠加，会不会成为一个……变量？
还有那丝意外出现的、堕落的神圣气息，虽然微弱，但其本质与“牺牲”、“守护”相关。它出现在这个时候，是纯粹的巧合，还是某种更大图景下的……一丝征兆？
卡恩那万年不变的脸上，极罕见地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虚无的兴趣。
他或许可以……只是或许，稍微推动一下，或者仅仅是……观察得更仔细一些。看看这个由他亲手完成的、以“爱”为代价的交易，最终会衍生出怎样意想不到的枝节。
毕竟，在这无尽的永生里，能让他觉得“有点意思”的事情，实在不多了。
他将那星光卷轴放回原处，身影缓缓消失在图书馆无尽的回廊深处，留下这片知识的汪洋，在绝对的寂静中，继续它永恒的沉淀。
……
卡恩回到了店铺前厅，但那颗已然化为干尸头颅，其每一个细节都已在他脑海中重构、放大。图书馆中浩如烟海的资料竟对此类物事的直接记载相对匮乏，这本身就是一个值得注意的信号。
他并非没有关于保存尸体的知识——古埃及的木乃伊制作、某些炼金术师的肉体封存术、乃至深渊魔物的角质化过程……但这些都与眼前这个头颅的状态不符。
它太“自然”了。
不是经过复杂处理的木乃伊，没有药物或魔法的强烈干预痕迹。更像是……在某种极端环境下，生命机能被强行中止后，暴露在干燥、通风、特定能量场中，缓慢而“纯粹”地风干而成。而且，根据那组织收缩的微观形态和灵魂残渣的分布模式推断，这个过程，极有可能是在对象还活着的时候开始的。
活着，感受着自身水分被抽离，血肉萎缩，生命一点点被剥离……直至最终凝固在这极致的痛苦瞬间。
卡恩意念微动，一个闪烁着幽光的单片眼镜出现在他右眼前，镜片上流动着无数细密的符文。他“看”向脑海中那颗重构的头颅，目光聚焦于头顶。
残存的、如同枯草般的毛发被无形之力“拨开”，显露出其下的头皮。在那干瘪、深褐色的皮肤上，环绕着头顶一圈，分布着数个……不规整的、已经与周围组织彻底长死的孔洞。
这些孔洞的边缘并非利器造成的平滑切口，而是撕裂、粗糙的，带着一种挣扎和反复创伤的痕迹。孔洞的排列也并非完美的圆形，有些歪斜，有些重叠。
卡恩的指尖在虚空中轻轻描摹着那些孔洞的轨迹。
钉穿。
而且是多次的，并非一次成型。用的可能不是标准的钉子，或许是粗糙的骨刺、某种带有倒钩的荆棘、甚至是……灌注了痛苦与亵渎意念的仪式器物。
一个古老的、具备神圣本质的存在。
被以极其残忍的方式（活着风干）处决，并在处决过程中，伴随着头顶被反复穿刺、固定或施加某种仪式的折磨。
这不仅仅是肉体的消灭，这是最极致的亵渎与痛苦施加，旨在彻底玷污、扭曲其神圣的本质，让其连在死亡中都不得安宁。
“呵……”一声极轻的、听不出情绪的音节从卡恩唇边逸出。
他撤去了单片眼镜。
事情变得更有趣了。
一个被虐杀、污秽化的古老神祇残骸，流落到灵界边境，被一个小鬼捡到，最终落入他的手中。
这背后牵连的，或许是一段被遗忘的、血腥的神系倾轧，或者某种针对神圣存在的、系统性的堕落仪式。
而这件带着强烈“痛苦”、“亵渎”与“神圣堕落”印记的物品，恰好在他刚刚完成一桩以“爱”与“存在”为代价的纯粹交易后出现。
是偶然？
还是某种……冥冥中的反讽？或者……某种更深层次的、连他也尚未洞察的因果律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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