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露浓,宁华殿的残灯在风中摇曳,映得殿内蛛网蒙尘,一片萧索。赵祯披着厚氅,独自立在殿中,指尖抚过案上那架蒙了灰的玉梳——那是张妼晗生前最爱的物件,梳背雕着缠枝莲纹,曾日日被她攥在手中,梳顺如云的秀发。
近来边境事繁,他夜夜难眠,今夜竟鬼使神差地踱到了这座空置的宫殿。殿内的陈设依旧是旧时模样:墙上挂着她最爱的《海棠春睡图》,衣架上还搭着一件未完工的灯笼锦罗裙,领口绣着半朵芍药,一如她当年戛然而止的生命。
“官家……”
轻柔又带着几分娇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赵祯猛地回头,只见烛光摇曳处,张妼晗身着一袭艳红宫装,鬓边簪着金步摇,正笑盈盈地望着他。她面若满月,眉眼间仍是当年的倔强与明艳,仿佛从未离去。
“妼晗?”赵祯心神震颤,伸手想去触碰她的脸颊,指尖却只穿过一片冰凉的虚空。他才恍然惊觉,这不过是一场太过真切的梦。
张妼晗的身影在烛光中忽明忽暗,语气带着几分委屈:“官家许久不来看臣妾了,是忘了臣妾,忘了我们的孩子了吗?”她抬手抚上小腹,眼中泛起泪光,“臣妾梦见幼悟了,她哭着问臣妾,为何不能陪在她身边,为何官家不护着我们母女。”
赵祯喉头哽咽,往事如潮水般涌来。他想起张妼晗初入宫时的灵动,想起她为女儿夭折哭得肝肠寸断的模样,想起她穿着逾矩的灯笼锦向他撒娇,想起她临终前眼中的不甘与绝望。那些年,他纵容她的恃宠而骄,补偿她的丧女之痛,却终究没能护她周全,也没能化解她与曹皇后的隔阂。
“朕没有忘。”赵祯声音沙哑,“朕还记得你跳《霓裳羽衣舞》的模样,还记得你为朕炖的莲子羹,还记得你说要永远陪着朕……”
“可官家还是让臣妾孤零零一个人。”张妼晗的声音陡然变冷,身影也变得模糊,“官家心里,终究是国事为重,是皇后为重,臣妾不过是你闲暇时的消遣罢了。如今边境告急,官家更是连梦都不肯分给臣妾片刻了。”
“不是的!”赵祯急切地辩解,“朕对你的心意,从未变过。只是如今契丹压境,韩琦在前线浴血,富弼在辽国周旋,朕身为帝王,不能只顾儿女情长。”他想起曹皇后变卖珍宝、缩减用度支援前线的决绝,心中更是五味杂陈,“皇后她……她也在为大宋操劳,后宫省下来的银两粮草,都已送往河北路了。”
“曹皇后?”张妼晗的身影骤然变得凌厉,眼中满是嫉恨,“又是她!官家总是夸她贤良,夸她深明大义,可臣妾的孩子,难道就白死了吗?官家忘了她如何冷眼旁观,忘了她如何一步步巩固地位,让臣妾永无出头之日吗?”她的声音尖锐起来,“如今她讨好官家,讨好朝臣,不过是想让官家更倚重她,让所有人都忘了臣妾!”
赵祯无言以对。他知道张妼晗的偏执源于丧女之痛,也知道她对曹皇后的敌意根深蒂固。这些年,曹皇后始终隐忍退让,以大局为重,可在张妼晗眼中,却成了别有用心的算计。
“妼晗,皇后并非你想的那样。”赵祯轻声道,“她从未害过你,也从未害过孩子。如今国难当头,她所作所为,皆是为了大宋,为了朕,也为了天下百姓。”
张妼晗的身影在烛光中剧烈晃动,语气中带着一丝凄然:“官家终究是信她的。罢了,臣妾争了一辈子,闹了一辈子,终究是输了。只是官家要记住,臣妾要的从来都不多,不过是你的一点真心,一点偏爱……”
话音未落,她的身影便如泡沫般消散在空气中,只留下殿内无尽的寂静。
赵祯猛地惊醒,冷汗浸湿了里衣。窗外,寒星点点,宁华殿的残灯依旧摇曳,殿内空无一人,只有他手中的玉梳,还带着一丝冰凉的触感。
“官家,您怎么在这里?”曹皇后的声音在殿外响起,带着几分担忧。她见赵祯深夜未归,便带人四处寻找,寻到宁华殿时,见殿门虚掩,灯火微明,便推门走了进来。
赵祯回头,见曹皇后身着素色宫装,站在殿门口,月光洒在她身上,显得格外沉静。他想起梦中张妼晗的质问,又看看眼前这位始终以大局为重的皇后,心中百感交集。
“朕……只是想来看看。”赵祯收起玉梳,声音带着一丝疲惫。
曹皇后走进殿内,目光扫过那些蒙尘的旧物,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她没有多问,只是轻声道:“夜寒露重,官家龙体为重,还是回福宁殿歇息吧。明日富大人便要启程赴辽,还有许多事要商议。”
赵祯颔首,转身向外走去。走到殿门口时,他停下脚步,回头望向曹皇后:“皇后,当年妼晗之事,你……从未怪过她?”
曹皇后神色平静:“逝者已矣。张贵妃性情刚烈,一生执念太深,亦是可怜人。如今国难当头,旧事不必再提,臣妾只愿官家能保重龙体,带领大宋渡过难关。”
赵祯望着她沉静的眼眸,心中的郁结渐渐散去。他知道,曹皇后的宽容与远见,正是他此刻最需要的支撑。
夜风卷起落叶,宁华殿的残灯终于熄灭。旧梦已醒,家国在前,赵祯深吸一口气,与曹皇后并肩向福宁殿走去。前路漫漫,他不仅要应对边境的狼烟与朝堂的纷争,还要放下心中的执念,才能真正扛起大宋的江山社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