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塘关的晨光,是被海风吹亮的。
殷夫人为哪吒梳发髻时,指尖都沾着桂花糕的甜香——她起了个大早,蒸了两笼粉白的糕,还在每个糕上点了颗殷红的蜜枣,正是哪吒最爱吃的样式。哪吒坐在镜前的矮凳上,晃着两条腿,看着镜里的自己:墨发被梳成两个圆滚滚的髻,红绸带系得松松的,额心的朱砂痣被晨光一照,像沾了点露水的红豆。
“娘,我们真的要去舅舅家吗?”哪吒揪着衣袖上的蓝云纹,声音里裹着点怯,“舅舅会不会像爹一样,骂我是皮猴?”
殷夫人把最后一缕碎发掖进髻里,指尖轻轻点了点他的额头:“你舅舅最疼孩子了,还有你天化表哥,比你大两岁,正好能陪你玩。”她说着,把混天绫系在他腰间,又将乾坤圈塞进他的袖袋,“把法宝收好了,到了殷府,可不许随便拿出来闹。”
哪吒乖乖点头,却还是把脸埋进了她的裙摆里:“我……我有点怕。”
他长到六岁,除了陈塘关的巷弄和海边,就没去过别的地方。李靖总说他“惹是生非”,连集市都很少让他去,更别说去几十里外的朝歌城,见那些没见过的亲戚。
殷夫人笑着把他抱起来,用帕子擦了擦他嘴角沾着的糕屑:“别怕,娘一直陪着你。”
马车是天没亮就备好的。乌木车厢雕着缠枝莲纹,车轮裹着厚厚的棉絮,走在青石板路上几乎没声。哪吒缩在殷夫人怀里,掀起车帘的一角往外看:陈塘关的城门渐渐远了,路边的芦苇变成了成片的榴花树,风一吹,艳红的花瓣落了满路,像铺了层碎红的锦。
“那是榴花吗?”哪吒指着窗外,眼睛亮了些。
“是呀。”殷夫人顺着他的手看过去,“你舅舅家的院子里,也种着一棵老榴树,每年这个时候,花都开得像火似的。”
哪吒把脸贴在车帘上,看着那些榴花往后退,心里的怯意像被花瓣揉了揉,软了些。他从袖袋里摸出昨天捡的贝壳,贴在耳边听——里面的海风声,好像和车外的风声混在了一起,轻轻的,像有人在哼歌。
马车走了约莫两个时辰,终于到了朝歌城的殷府。
朱红的大门漆得发亮,门环是黄铜铸的兽首,衔着圆环,被门房叩得“铛铛”响。门开时,先钻出来个穿青布衫的小厮,看见殷夫人,立刻笑着躬身:“夫人回来啦!将军和公子在正厅等着呢!”
殷夫人牵着哪吒的手往里走。哪吒的手心出了点汗,紧紧攥着她的指尖。他抬眼打量着殷府的院子:青石板铺的路,两旁种着翠竹,竹影落在地上,像剪碎的墨。路尽头是棵老榴树,树干粗得要两个人合抱,枝桠上坠满了艳红的花,风一吹,花瓣落在他的发顶上,像沾了颗小小的朱砂。
“表妹!”
爽朗的声音从正厅传来。一个穿银甲的汉子大步走出来,身高八尺,面如重枣,颔下留着黑须,正是黄飞虎。他看见殷夫人,脸上的笑像要溢出来,刚要说话,目光就落在了她身边的哪吒身上。
哪吒被他看得一缩,往殷夫人身后躲了躲,只露出半张脸,盯着黄飞虎腰间的虎头铜锤看。
黄飞虎愣了愣,随即大笑起来:“这就是哪吒吧?长得跟个粉团子似的,比你小时候还俊!”他说着,蹲下来,摊开掌心——掌心里是颗裹着金纸的糖,“来,舅舅给的见面礼。”
哪吒眨了眨眼,看了看殷夫人。殷夫人轻轻推了推他的背:“叫舅舅。”
“舅……舅舅。”哪吒的声音像蚊子叫,却还是伸出手,飞快地抓过那颗糖,又缩回了殷夫人身后。
黄飞虎被他这副怯生生的模样逗笑了,刚要再说什么,就听见身后传来个清脆的声音:“爹!表妹和表弟来了吗?”
一个穿鹅黄衫子的少年跑了出来,比哪吒高半个头,梳着总角,脸上带着点少年人的莽撞。他看见哪吒,眼睛一亮,立刻跑过来:“你就是哪吒吧?我是黄天化!我娘说你会法术,是不是真的?”
哪吒被他吓了一跳,往殷夫人怀里钻得更紧了。黄天化却不罢休,伸手就要去拉他的袖袋:“你是不是带着法宝?给我看看呗!”
“天化!”黄飞虎皱了皱眉,“不许胡闹!”
黄天化撇了撇嘴,却还是收回了手,只是眼睛还黏在哪吒身上,像看见了什么新奇的玩意儿。
殷夫人笑着揉了揉哪吒的头:“天化是你表哥,不是坏人,别怕。”
哪吒偷偷从她怀里探出头,看见黄天化正对着他做鬼脸,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一笑,心里的怯意就散了大半,他把那颗糖剥了金纸,塞进嘴里——甜丝丝的,比王大娘的桂花糕还甜。
正厅里摆着酸梅汤,冰得沁凉。哪吒坐在殷夫人身边的矮凳上,小口小口地喝着,眼睛却滴溜溜地转:正厅的梁上挂着盏琉璃灯,灯里点着安神香,烟是淡青色的,像缠在梁上的云。案几上摆着个青瓷瓶,瓶里插着几枝榴花,艳红的花映着青釉,好看得紧。
“哪吒今年六岁了吧?”黄飞虎喝了口茶,看向殷夫人,“李靖那小子,是不是又对孩子板着脸?”
殷夫人叹了口气:“他就是那样的性子,总觉得哪吒太调皮,怕他闯祸。”
“调皮是孩子的天性,闯祸了我给他兜着!”黄飞虎拍了拍胸口,“我这殷府,别的没有,地方大得很,让哪吒随便玩!”
他说着,看向哪吒:“哪吒,要不要跟表哥去后院看灵禽?我养了只孔雀,羽毛比榴花还红!”
哪吒眼睛一亮,却还是看向殷夫人。殷夫人点了点头:“去吧,别跑太远。”
黄天化立刻跳起来,拉着哪吒的手往外跑:“走!我带你去看!”
哪吒被他拉得一个趔趄,却没挣开——黄天化的手暖暖的,比海边的沙子还暖。
后院的墙根种着成片的虞美人,粉的、红的、白的,像铺了层碎锦。黄天化拉着哪吒跑到一个竹笼前:笼里关着只孔雀,羽毛是艳红色的,尾屏上的眼斑像镶了金边的墨玉。它看见人来,立刻展开尾屏,像开了把华丽的扇。
“好看吧?”黄天化得意地昂着头,“这是我爹从南方带来的,全朝歌就这一只!”
哪吒看得眼睛都直了,伸手想去摸,却又缩了回来——他怕孔雀啄他。黄天化看出了他的心思,笑着说:“别怕,它不啄人!我给它喂过米,可乖了!”
他说着,从袖袋里摸出把小米,撒在笼边。孔雀果然走过来,低下头啄米,尾屏还微微晃着,羽毛上的光像流动的霞。哪吒试探着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它的尾羽——软的,像裹了层绒,还带着点阳光的暖。
“它的毛好软。”哪吒小声说,眼里满是惊奇。
黄天化更得意了,又拉着他往旁边的小池塘走:“我还养了锦鲤!有红的、白的,还有花的!”
池塘里的水是碧绿色的,锦鲤在水里游,像拖着彩绸的小仙子。哪吒蹲在池边,看着锦鲤咬水面的浮萍,突然想起了海边的小鱼——那些鱼是银灰色的,不像锦鲤这么好看,却能在浪里跳得很高。
“哪吒,你会法术吗?”黄天化突然问,“我娘说你是灵珠转世,是不是能变东西?”
哪吒咬着唇,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太乙真人只教了我乾坤圈和混天绫的用法,还没教变东西。”
“那你能让混天绫飞起来吗?”黄天化凑过来,眼睛里满是期待,“我听说那红绫能缠蛟龙,是不是真的?”
哪吒犹豫了一下,从腰间解下混天绫。那红绫一离了他的手,立刻飘了起来,绫子上的纹路泛着淡淡的红光,像裹了层细碎的星子。它在空中转了个圈,轻轻落在池塘里,卷起一尾锦鲤,又把它放回水里,连鱼鳞都没碰掉一片。
黄天化看得眼睛都直了:“厉害!太厉害了!”
他说着,突然想起了什么,拉着哪吒往柴房跑:“我有个宝贝,给你看!”
柴房里堆着些劈好的柴,角落里放着个木笼子,笼里关着只小狐狸。那狐狸是雪白色的,耳朵尖是淡粉色的,正缩在笼角,眼里满是惊恐。
“这是我昨天在城外抓的!”黄天化拍着笼子,“好看吧?我打算把它养起来,当我的坐骑!”
哪吒却皱起了眉:“它好像很害怕。”
“害怕才好,这样它就不会跑了!”黄天化说着,伸手去抓狐狸的耳朵。
“别碰它!”哪吒突然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点急。他伸手推开黄天化,从袖袋里摸出乾坤圈——金环在他手里转了个圈,泛着暖黄的光,“你要是欺负它,我就用乾坤圈打你!”
黄天化愣了愣,随即笑了:“我跟你开玩笑的!我就是想看看它会不会咬我!”
哪吒却没放松,他看着笼里的狐狸,轻声说:“它的腿受伤了。”
果然,狐狸的后腿上沾着血,毛都凝成了硬块。黄天化也慌了:“我抓它的时候,它从树上掉下来了……我不是故意的!”
“那快放它出来!”哪吒说着,就要用乾坤圈砸笼子。
“别砸!”黄天化忙拦住他,“这笼子是我爹新做的,砸坏了要挨打的!我去找剪刀!”
他跑出去,很快拿了把剪刀回来。哪吒小心翼翼地剪开笼子的门,狐狸却缩在里面不敢动。哪吒想了想,从袖袋里摸出那颗没吃完的糖,剥了纸,放在笼门口:“给你吃,不疼了。”
狐狸犹豫了一下,终于慢慢凑过来,叼起那颗糖,又缩了回去。哪吒轻轻碰了碰它的头:“别怕,我带你去治伤。”
他抱着狐狸,往正厅跑。黄天化跟在他身后,小声说:“你别告诉我爹,不然他会骂我的。”
哪吒回头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我不说。”
正厅里,殷夫人和黄飞虎正在说话。看见哪吒抱着狐狸跑进来,殷夫人愣了愣:“哪吒,这是哪里来的狐狸?”
“它受伤了。”哪吒把狐狸放在案几上,指着它的后腿,“娘,你能帮它治伤吗?”
殷夫人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当然可以。”她让丫鬟取来金疮药和绷带,小心翼翼地给狐狸包扎好伤口,“这狐狸是雪狐,很通人性的,你要好好待它。”
黄飞虎看着哪吒,眼里满是赞许:“这孩子,看着怯生生的,心倒是善。”
哪吒被夸得红了脸,低下头,用指尖轻轻碰了碰狐狸的耳朵。狐狸蹭了蹭他的手,发出“呜呜”的轻响,像在撒娇。
傍晚的时候,殷府的厨子做了一大桌菜。有烧鹅、酱肘子、清蒸鱼,还有哪吒最爱吃的桂花糕。哪吒坐在殷夫人身边,小口小口地吃着,偶尔偷偷看一眼坐在对面的黄天化——黄天化正对着他做鬼脸,手里还藏着块酱肘子,要偷偷塞给他。
饭后,黄飞虎让人在院子里摆了张竹榻,上面铺着凉席。晚风一吹,榴花的香裹着竹香,往人鼻子里钻。哪吒躺在竹榻上,看着天上的星星——比陈塘关的星星还亮,像撒了满院的碎钻。
黄天化坐在他身边,小声说:“哪吒,你明天还来后院玩吗?我还有只兔子,毛是灰色的,像你发髻上的红绸带!”
哪吒忍不住笑了:“红绸带是红色的,不是灰色的。”
“差不多嘛!”黄天化挠了挠头,又说,“等你学会了变东西,能不能教我?我想变只老鹰,飞得比孔雀还高!”
哪吒点了点头:“等太乙真人教我了,我就教你。”
他抱着那只雪狐,狐狸在他怀里缩着,像团暖乎乎的雪。远处的蝉鸣、近处的风声、榴花落地的轻响,混在一起,像一首温柔的歌。
殷夫人坐在廊下,看着两个孩子,眼里满是笑意。黄飞虎走到她身边,轻声说:“这孩子,是个好孩子。李靖那小子,就是太死脑筋了。”
殷夫人叹了口气:“希望他能早点明白。”
月光落在哪吒的发髻上,红绸带泛着淡淡的光。他看着天上的星星,突然想起了陈塘关的海——海浪拍岸的声音,好像和现在的风声混在了一起,轻轻的,像有人在哼歌。
他不知道,这只雪狐,会成为他日后最忠诚的伙伴;而这个有点莽撞的表哥,会在他最需要的时候,站在他身边。
他只是觉得,今天的月亮,真圆啊。像他怀里的狐狸,又软又暖。
作者(二哥的藕)个人感觉还行吧!哼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