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隐身

日子在一种令人窒息的循环中凝固了。那场皮带下的风暴，仿佛给这个家，尤其是给清许，判下了一道无期徒刑。没有刑期，没有赦免，只有日复一日的服刑。

家，不再是避风港，而是囚禁他的牢笼。而哥哥沉渊，是唯一的狱卒和法官。

清晨，天光未亮，清许就会像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起床。他必须赶在哥哥醒来之前，将一楼的所有区域打扫得一尘不染。拖把划过地板的水痕，抹布擦拭家具的细微声响，都成了他赎罪的序曲。他动作尽可能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更像怕引起注意。

当沉渊的房门发出响动，那便是清许必须立刻“消失”的信号。他会迅速退入厨房，或是闪进仓库，将自己隐没在角落，屏住呼吸，直到那沉重的脚步声远去，下楼，或者进入书房。如果避无可避，在走廊迎面遇上，清许会立刻低下头，侧身紧贴墙壁，仿佛自己是一块污渍，恨不得能融入墙内，减少一切存在感。

他回避的不仅仅是哥哥的身影，更是那冰冷刺骨的目光，那目光像无形的鞭子，每一次扫过，都让他遍体生伤，比背上那些已经淡化却从未真正消失的鞭痕更痛。

学业早已停滞。书桌上蒙了一层薄灰，那些曾经承载着梦想和未来的课本，如今像一堆无用的废纸。他偶尔会麻木地翻开一页，字迹熟悉又陌生。未来？他哪里还有未来。他的世界被压缩在这栋房子的方寸之间，活动范围被严格限定在哥哥视线不愿触及的“服务区”。他的价值，仅仅体现在擦亮的地板、熨烫平整的衬衫和准时端上餐桌的饭菜上。

而“脏”，这个字眼，不再仅仅是生理上的。

每次做完繁重的家务，汗水浸湿衣衫，他会反复搓洗双手，直到皮肤发红、起皱。可那种“脏”的感觉，如同附骨之疽，从内里蔓延出来。他觉得自己从根源上就是脏的——他的血脉不属于这个家，他的存在玷污了父母留下的清净，他让哥哥承受了本不该承受的怨恨和痛苦。他是这个家完美图景上的一道丑陋裂痕，一个不该存在的错误。

他甚至开始害怕触碰任何属于“过去”的东西。那幅被明令禁止靠近的全家福，他连余光都不敢停留。偶尔在打扫时，需要擦拭相框周围的墙壁，他的手会控制不住地颤抖，仿佛那相框本身带着神圣不可侵犯的洁净，而他的触碰，哪怕只是间接的，都是一种亵渎。

夜晚是最难熬的。当所有活计暂时告一段落，寂静和黑暗如同潮水般涌来，将他淹没。他蜷缩在客房那张冰冷的床上，背对着门，仿佛随时会有一场审判降临。身体是疲惫的，精神却像一根绷紧到极致的弦。哥哥那句“你怎么不去死”如同魔咒，在夜深人静时反复回响。有时，他会盯着窗外模糊的月光，心想，如果自己真的消失了，哥哥是不是就能解脱了？这个家，是不是就能恢复它应有的、没有污点的宁静？

这种念头带来一种诡异的平静，却也带着深入骨髓的寒意。

他变得异常沉默，几乎不再发出任何声音。走路踮着脚，呼吸放得轻，连咳嗽都死死闷在喉咙里。他像一件被遗忘的、需要小心摆放的旧物，努力不占据多余的空间，不发出多余的声响，尽量维持着表面的、脆弱的平衡。

沉渊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看到弟弟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躲避，看到那双曾经清澈的眼睛如今只剩下麻木和畏缩，看到这个家死气沉沉，除了他自己的脚步声和偶尔的斥责，再无声息。

他得到了想要的“服从”和“惩罚”，清许用他日益消瘦的身体和几乎熄灭的灵魂，在偿还那份“罪孽”。

可为什么，看着那道总是迅速消失在门后的单薄背影，看着餐桌上那些虽然可口却如同嚼蜡的饭菜，陆沉渊的心头，没有一丝一毫的快意，反而像是被什么东西越堵越满，沉甸甸的，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烦躁地甩开这些莫名的情绪，用更冷硬的外壳武装自己。他告诉自己，这是清许应得的，这是他欺骗自己、占据本该属于自己独享的亲情的代价。

无期徒刑仍在继续。清许在自我否定和近乎自虐的服从中，一点点磨损着自己，觉得自己从内到外，都肮脏不堪，不配得到任何温暖与宽恕。而他不知道的是，在那扇紧闭的、象征着权力和怨恨的门后，那个判他刑期的人，也正被困在自己构筑的牢笼里，同样找不到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