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墙皮斑驳、透着沉沉暮气的二层老楼，以及父亲留下的那个同样在时代浪潮中挣扎的小工厂，是父母留下的全部遗产。工厂由沉渊勉力支撑，而这房子，则是清许无形的牢狱。
唯有周日，他可以被“放风”，去完成两项既定的任务。
天光未亮，他已如同幽灵般起身。将老旧的木质楼梯擦拭得一尘不染，客厅里那几件过时的家具摆正，准备好沉渊的早餐，温在锅里。一切静默无声，像一场精心编排的哑剧。然后，他回到那间破破烂烂的小窝，换上那身唯一没有补丁、洗得泛白却干净的衣裤，动作轻缓，生怕一丝响动会打破这危险的平静，引来楼上那个“审判者”的注意。
母亲住在城市另一面的疗养院，所能得到的最基本的安置。费用，由那个岌岌可危的工厂和沉渊的操持在支付。
他需要辗转搭乘近两个小时的公交车，穿越几乎整个城市。车厢里摇晃、拥挤，充斥着各种气味，他却常常沉默地站在角落，望着窗外流逝的街景。那些鲜活、忙碌的人群，那些喧闹的商铺，那些平凡的悲欢，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与他无关。
疗养院弥漫着消毒水与淡淡衰朽混合的气息。推开那扇门，母亲静静地躺在苍白的床单上，依靠鼻饲管和仪器维持着生命迹象。她面容平静，仿佛只是沉睡，却对这个世界的一切喧嚣与痛苦都已隔绝。
“妈，”他走过去，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我来了。”
他打来温水，浸湿软毛巾，开始一周一次、却重复了无数次的仪式。先是极其轻柔地擦拭母亲的脸庞，仿佛在触碰一件极易破碎的珍宝。然后是脖颈、手臂，每一根手指都细细清洁。他熟悉母亲身体的每一处，那因长期卧床而显得有些萎缩的肢体，在他手下显得格外脆弱。
最耗费体力的是翻身和擦背。他必须用尽全身的力气，却又得极度小心，托住母亲绵软无力的身体，帮她缓慢侧卧。然后用温热的毛巾擦拭她的背部、腰臀和双腿，仔细按摩着每一处可能发生褥疮的部位，活动着有些僵硬的关节。汗水会顺着他的鬓角滑落，背脊上那些陈旧伤痕在持续用力下发出隐秘的抗议。
但他心甘情愿。只有在这时，他才能毫无顾忌地流露一点点温柔。他会低声絮语，说些毫无意义的琐事——天气，路边的野花，邻居家的狗……他绝不提及沉渊的冰冷，不提家中的压抑，不提自己内心那片荒芜的冻土。在这个只有呼吸声和仪器滴答声的空间里，母亲无法回应他的痛苦，却也永远不会用厌恶的眼神看他。她是他在这个冰冷世界里，唯一可以倾注所有未被磨灭的柔情，而不用担心被拒绝、被斥责的对象。这短暂的陪伴，是他确认自己尚且“存在”，并且还能与“亲人”二字产生微弱联系的唯一证明。
离开疗养院时，心情总是如同被掏空，又仿佛被填塞进更沉重的东西。接下来的任务，是再次穿越城市，去往那个以食材闻名的城南市场。沉渊对吃食有种近乎偏执的讲究，只认那里几家老摊贩的东西。这或许是他沉重压力下，仅存的、能掌控的品味，而清许，是这品味的执行工具。
他捏着那张被汗水浸得字迹模糊的清单，在嘈杂、湿漉漉的市场里精准穿梭。火腿要哪个部位，鱼要多大尺寸，豆腐要哪家刚出锅的……他必须像最精密的仪器，不出差错。任何一点疏漏，都可能成为点燃沉渊那座沉默火山的星火。
提着沉重的、装满下一周“必需品”的购物袋，挤上返程的公交车。他常常被挤在角落，用身体死死护住那些食材，在浑浊的空气和颠簸中，忍受着四肢百骸传来的酸痛与疲惫。
当夕阳将老楼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他终于拖着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身体，回到这片寂静的领地。
他将采购来的东西分门别类，小心翼翼放入冰箱。然后，回到仓库，脱下那身出门的“体面”，重新换上属于这个“囚笼”的、更灰暗破旧的衣物，变回那个透明的、有罪的影子。
周日的“自由”戛然而止。从母亲那里汲取的微小暖意，以及在市井中感受到的、短暂的人间气息，迅速被房子里冰冷的现实吞噬殆尽。
但他蜷缩起来时，似乎还能闻到指尖残留的、一丝为母亲擦拭时沾上的、淡淡的润肤霜的气味。这点几乎不可闻的气息，和那份深埋心底、无法言说的眷恋，成了他熬过接下来又一个漫长七天的、唯一的、微弱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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