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渊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背后是城市清晨忙碌的景象，但他眼前只有摊开的财务报表和医院催缴费用的通知单。数字冰冷而残酷，像一条条无形的绞索，勒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母亲的抢救和ICU费用是一笔巨大的、计划外的支出，像一块沉重的巨石，骤然压在他早已不堪重负的肩上。而工厂这边，老旧设备需要维护更新，原材料成本上涨，订单却因为市场竞争激烈而显得不尽如人意。每一笔支出都显得格外刺眼，每一分收入都来之不易。
“开源”短期内难有起色，那么，“节流”就成了他本能且唯一能立刻抓住的救命稻草。他的目光锐利如鹰，开始在脑海中的账目上逐一扫描，寻找可以削减的部分。
很快，他的视线锁定在了“家庭开支”这一栏。那个家……那个只有他和清许两个人的，冰冷而空荡的房子。以往，他并不太在意家里的花销，水电煤气，日常采买，都由清许负责，他定期给一笔不算多但也足够的钱。清许似乎总能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甚至在那样拮据的情况下，还能偷偷省出钱来给他买那个被他摔碎的生日蛋糕。
想到那个蛋糕，沉渊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但很快就被更汹涌的财务焦虑所覆盖。
现在，不同了。他需要钱，大量的钱，去填补医院的窟窿，去维持工厂的运转。家里的开销，必须压缩到最低。他拿起内线电话，接通了财务，声音冷硬地交代了几项关于工厂内部成本控制的要求，挂断后，他沉吟片刻，又拿起手机。
他没有打给清许，而是发了一条言简意赅的信息，带着他一贯的命令口吻：【从下个月开始，家里所有开销减半。买菜和其他用度，你自己看着办，不够的自己想办法。不要买任何不必要的东西。】信息发送成功。
他放下手机，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用力揉着发胀的眉心。他想象得到清许收到这条信息时，会是怎样的表情——大概是那种惯常的、逆来顺受的沉默吧。或许会更加苍白，更加消瘦。
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愧疚的情绪，如同水底的泡沫，刚冒头就被他强行按了下去。
愧疚？他凭什么愧疚？那个家，那个所谓的“弟弟”，本身就在消耗着他的资源。现在不过是要他承担更多而已。他自己不也在拼命吗？工厂、医院、这个烂摊子……哪一样不是他在扛？
“自己想办法”……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清许可能需要更苛刻地克扣自己的饮食，意味着他需要想尽办法用更少的钱买到维持基本生活的东西，意味着他本就微薄的“买菜”钱里，需要挤出更多的油水。
但这不在沉渊的考虑范围内。或者说，他强迫自己不去考虑。在他的世界里，生存是第一位，是赤裸而残酷的竞争。感情是奢侈品，怜悯是毒药。他必须硬起心肠，剥除一切软弱的枝蔓，才能在这沉重的压力下，勉强支撑下去。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冷硬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重新坐直，打开另一份亟待处理的文件，将所有的情绪再次封锁进内心深处那个冰冷的角落。
工厂的机器需要运转，母亲的医药费需要支付，这个摇摇欲坠的“家”……还需要他继续撑着。至于那个被他再次推向更艰难境地的“弟弟”，此刻，在他优先级的列表上，只能排在末位。
手机屏幕的冷光，映照着清许毫无血色的脸。那条来自沉渊的短信，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从下个月开始，家里所有开销减半。买菜和其他用度，你自己看着办，不够的自己想办法。不要买任何不必要的东西。】
减半？清许茫然地抬起头，环顾着这个刚刚被他费力收拾出来、恢复了基本整洁，却依旧空旷冰冷的家。他已经够节约了！每周那点微薄的生活费，他需要精打细算到每一毛钱，才能勉强覆盖哥哥挑剔的食材需求和家里的基本开销。他自己更是克扣到了极致，一个馒头分两顿，不敢多用电，不敢多用一滴热水……现在，竟然还要减半？
“不够的自己想办法……”这句话在他脑子里反复回响，带着一种残酷的意味。哥哥是……想让他出去打工吗？可他每天被无数的家务捆绑，时间被切割成碎片，还要随时待命，应对哥哥的各种要求和可能去医院探望母亲，他哪里有时间去正规打工？
一种走投无路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缓缓淹没了他。他默默地收起手机，像往常一样，开始完成哥哥交代的“任务”——将家里最后一点角落擦拭干净，把洗好晾干的衣物一件件熨烫平整，归类放好。他做得一丝不苟，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暂时压抑住内心那阵阵发慌的空洞。
当所有“分内”的事情都做完后，他站在空荡的客厅中央，看着窗外逐渐暗淡下来的天色。“自己想办法……”他低声重复着这句话，眼神从茫然渐渐变得空洞，最后沉淀为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
他走到厨房，翻找出几个以前买菜攒下的、还算干净的厚实塑料袋，折叠好，塞进旧外套宽大的口袋里。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奔赴战场一样，推开家门，走进了暮色四合的街道。
他没有去繁华的商业区，也没有去可能遇到熟人的地方。他专挑那些偏僻的、灯光昏暗的后巷和小街，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路边的垃圾桶和废弃的角落。
一开始，强烈的羞耻感让他脸颊发烫，手指都在颤抖。他做贼似的，左右张望，确认没人注意，才飞快地靠近垃圾桶，用一根不知从哪里捡来的小木棍，拨开表面的污秽，寻找着可以卖钱的塑料瓶、易拉罐和硬纸板。
一个，两个……沾着不明液体的矿泉水瓶；被压扁的、印着油腻指纹的饮料罐；有些潮湿、甚至散发着霉味的旧纸箱……
每捡起一样，他的心就往下沉一分，但动作却渐渐变得机械和熟练起来。羞耻感还在，却被更强大的生存本能压了下去。他需要钱，需要完成哥哥“自己想办法”的命令，需要……活下去。
夜色渐深，路灯将他孤单的身影拉得很长。他拖着那个渐渐鼓胀、变得沉重的塑料袋，在空旷无人的街道上慢慢走着。塑料袋摩擦着他的裤腿，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在无声地诉说着他的卑微与不堪。
他不知道这些废品能卖多少钱，也许很少，少得可怜。但这似乎是他目前唯一能“自己想办法”做到的、不会占用他固定“工作时间”的、也不会引起哥哥注意和反感的事情。
回到那栋老楼附近时，他没有立刻进去， 他站在楼下，抬头望了望二楼哥哥房间那片漆黑的窗户，又看了看自己这双刚刚翻捡过垃圾、即使已经反复搓洗过却似乎依旧残留着污秽气味的手。然后，他低下头，像往常一样，悄无声息地开门，进屋，将自己重新融入那片令人窒息的寂静和黑暗之中。
他将那个散发着异味的塑料袋小心地藏在了自己那本来就很小的仓库里，堆放整齐多攒攒能买上个好价钱。
没有人知道他出去了多久，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从今天起，除了那个“家”里的无尽劳作，他又多了一项隐藏在夜色下的、不能言说的“工作”。而支撑他去做这一切的，仅仅是哥哥那句冰冷的——“自己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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