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辞再次睁开眼时,窗外已是第三日的晨光。
晚晴趴在床边睡着了,眼下乌青一片,显然这几日没合过眼。沈清辞动了动手指,扯得腕间伤口一阵刺痛——那日从宫门前回来,她便一头撞在将军府的石柱上,若不是晚晴拼死拉住,怕是早已随父亲去了。
她轻轻抽回手,目光落在自己腕间那道狰狞的伤口上。皮肉外翻,结了层暗红的痂,像一条丑陋的蜈蚣,爬在苍白的皮肤上。这道伤,是她亲手划下的,用父亲书房里那把最锋利的裁纸刀。
那日她从宫门前踉跄回来,满脑子都是父亲“自尽”的消息。官差说父亲是畏罪自缢,可她知道,父亲那样刚直的人,宁死也不会认下这等污名。所谓的“自尽”,不过是他们杀人灭口的借口。
她冲进书房,翻到那把刀时,手都是抖的。她想去找萧彻同归于尽,又想冲到摄政王面前质问,可最后,刀尖落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不是想死,是想让自己疼。疼到清醒,疼到记住这剜心刻骨的恨。
“小姐,你醒了?”晚晴被她的动静惊醒,见她睁着眼,慌忙擦了擦眼泪,“饿不饿?厨房温着粥。”
沈清辞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帐顶的流苏,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沈家……其他人呢?”
晚晴的眼圈瞬间红了:“老爷……老爷的尸身,官府说‘罪臣之后’不得入祖坟,只许草草葬在乱葬岗。奴婢托人去看过,那里……那里连块碑都没有。”
“其他人呢?”沈清辞又问,声音冷得像冰。
“二房、三房的叔伯们,都被流放了,说是……‘株连’。”晚晴的声音带着哭腔,“小姐,我们现在怎么办啊?”
怎么办?
沈清辞缓缓闭上眼。
沈家满门,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只剩下她一个“罪臣之女”,被圈在这将军府里,像个笑话。
她想起萧彻。这三日,他一次也没来过。听说他从前线回来了,听说他去了摄政王的府邸,听说他在朝堂上力排众议,接下了镇守北境的差事,不日便要启程。
他倒是自在。
沈清辞忽然笑了,笑声低沉,带着说不出的寒意。晚晴被她笑得发毛,刚想开口,却见她猛地坐起身,动作太快牵扯到伤口,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脸色却依旧平静。
“晚晴,替我更衣。”
“小姐,你的伤……”
“不碍事。”沈清辞打断她,目光落在铜镜里那个面色惨白、眼窝深陷的自己身上,“我要去见他。”
萧彻正在书房收拾行装。北境蛮族死灰复燃,朝廷下旨让他即刻领兵前往,这一去,少则半年,多则一年。他望着案上那方绣了半朵兰草的帕子,指尖摩挲着粗糙的针脚,那是清辞未嫁时绣的,后来被他收了起来,藏了这么久,竟还是舍不得丢。
他知道她恨他。那日在军营,他看着她通红的眼睛,看着她质问自己“为什么”,心里像被万千钢针穿刺。可他不能说。摄政王布下天罗地网,就等着他为沈家出头,只要他一动,不仅兵权保不住,连她……也会被彻底卷入这场漩涡,再无生路。
他只能狠下心。
他以为把她留在将军府,至少能保她性命无忧。可他没想到,她会伤得这么重。
“将军,夫人来了。”侍卫在门外禀报。
萧彻心头一紧,连忙将帕子收起,沉声道:“让她进来。”
沈清辞走了进来。她换了身素白的衣裙,没施粉黛,脸色苍白得像纸,唯有一双眼睛,黑沉沉的,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她径直走到萧彻面前,停下脚步,没有行礼,也没有说话,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
她的目光太静了,静得让萧彻心慌。
“有事?”他率先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沈清辞缓缓抬起手腕,将那道缠着白布的伤口露了出来。白布上渗出暗红的血迹,触目惊心。“萧彻,”她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你看清楚了。”
萧彻的目光落在她的伤口上,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你……”
“这一刀,是为我爹爹划的。”沈清辞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像冰锥,“也是为沈家上下一百三十七口冤魂划的。”她顿了顿,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萧彻,我沈清辞对天起誓,今日之辱,今日之痛,我必百倍奉还。”
“清辞,你……”萧彻想伸手去碰她的伤口,却被她猛地避开。
“别碰我。”沈清辞后退一步,眼神里的厌恶几乎要溢出来,“我嫌你脏。”
萧彻的手僵在半空,指尖泛白。他看着她眼中的恨意,那恨意像毒藤,紧紧缠绕着他的心脏,勒得他喘不过气。
“你要走了?”沈清辞忽然问,目光扫过他案上的兵符。
“是,北境告急。”
“好。”沈清辞点点头,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萧彻,你记住,从今往后,你我之间,只有血海深仇,再无半分情分。”
她说完,转身就走,没有一丝留恋。
萧彻看着她的背影,那背影依旧纤细,却挺得笔直,像一株在寒风中倔强生长的野草。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他知道,他留不住她了。
沈清辞回到房中,便开始收拾东西。晚晴看着她把几件简单的衣物和那半块断裂的玉佩塞进包裹,急得直掉眼泪:“小姐,你要去哪里?将军府虽冷,可至少安全啊!”
“安全?”沈清辞冷笑,“在这里,看着仇人步步高升,看着亲人死无葬身之地,这叫安全?”她将包裹背在身上,目光坚定,“晚晴,你若想留下,我不怪你。若想跟我走,往后的路,怕是比死还难。”
晚晴抹了把眼泪,用力摇头:“奴婢跟着小姐,小姐去哪,奴婢就去哪!”
沈清辞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动容,却很快被冰冷覆盖。“好。”
是夜,月黑风高。
沈清辞和晚晴换上一身夜行衣,借着夜色的掩护,避开巡逻的侍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将军府。站在府门外那条熟悉的街道上,沈清辞回头望了一眼那座灯火通明的府邸,眼中没有丝毫留恋。
那里曾是她以为的归宿,如今,只是埋葬她过往的坟墓。
“小姐,我们往哪走?”晚晴小声问。
沈清辞望向城外的方向,那里是无尽的黑暗,却也藏着一线生机。“去找我外公。”
她的外公,曾是江湖上有名的剑客,后来归隐江南。母亲去世前,曾给过她一封书信,说若有危难,可去江南找外公。从前她以为用不上,如今,却是唯一的生路。
两人一路向南,避开官道,专走小路。沈清辞的伤还没好,走得慢,晚晴便扶着她,一步一步,在泥泞的小路上艰难前行。夜里宿在破庙,白天靠乞讨或采些野果充饥,日子过得苦不堪言。
可沈清辞从未喊过一声累。她的伤口发炎过,发过高烧,好几次都险些撑不下去,却总能在迷蒙中想起父亲的脸,想起沈家的冤屈,然后咬着牙,硬生生挺过来。
她变了。不再是那个娇弱的深闺小姐,眼神里多了坚韧和狠厉,连走路的姿势,都带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倔强。
一个月后,她们终于抵达江南。找到外公隐居的山谷时,却发现那里早已人去楼空,只剩下一间破败的茅屋,和屋前那棵枯死的老槐树。
邻居说,半年前,有一群黑衣人来过,把老人带走了,从此再也没回来。
沈清辞站在茅屋前,看着地上散落的杂物,其中有一把生锈的剑,剑鞘上刻着外公的名字。她缓缓蹲下身,将剑捡起,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瞬间传遍全身。
原来,连最后一条退路,都被人堵死了。
是谁?是摄政王?还是……萧彻?
沈清辞握紧了手中的剑,指节泛白。她不知道答案,也不想知道了。
这世间,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她抬起头,望向远处连绵的青山,眼中没有了迷茫,只剩下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晚晴,”她开口,声音平静,“从今日起,我不叫沈清辞了。”
“小姐想叫什么?”
沈清辞抚摸着那把生锈的剑,一字一顿道:“叫‘烬’。”
灰烬的烬。
从灰烬里爬起来,烧尽所有爱恨,也燃尽所有退路。
她要活下去,像野草一样,在绝境中扎根,然后,带着一身的刺,回到那个吃人的京城,将那些亏欠她的,一一讨回来。
而此时的北境,寒风呼啸,大雪漫天。
萧彻站在城楼之上,望着南方的方向,手中紧握着那方绣了半朵兰草的帕子。帕子被他捏得皱巴巴的,上面的兰草,像极了她决绝离去的背影。
他收到消息,说她离开了将军府,不知所踪。
他派出的人,至今没有找到她。
他知道,她是真的要从他的生命里消失了。
大雪落在他的肩头,融化成水,冰冷刺骨。萧彻闭上眼,喉间涌上一股腥甜。
清辞,你要好好活着。
等我回来。
等我扫清这朝堂迷雾,定要还沈家一个清白,定要……把你找回来。
只是他不知道,有些转身,就是一生。有些等待,注定成空。
当他终于权倾天下,以为能护她周全时,她早已化身利刃,站在了他的对立面,眼中只有冰冷的恨意,再无半分往昔的温柔。
这场以爱开始的宿命,终究在仇恨的烈焰里,烧成了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