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的三月,本该是草长莺飞的时节,可豫州城的空气里,却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药味与死寂。
疫病已经持续了半个月,起初只是几户人家上吐下泻,后来竟蔓延得越来越快,街头巷尾随处可见挂着白幡的人家,药铺外排着长队,煎药的水汽蒸腾着,却驱不散笼罩在城头上的阴霾。
胭脂就是在这时走进豫州城的。
她穿着一身素色的布裙,将翼族特有的暗纹长袍藏在行囊里,头上戴着顶宽檐的草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她本是偷偷溜出翼界,想看看人间的春色,却没料到会撞见这样的惨状。看着街边蜷缩在角落、气息奄奄的百姓,她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闷闷地疼。
“姑娘,快走吧,这城里有疫病,染上就活不成了!”一个挑着担子的货郎路过,见她站在街口不动,好心提醒了一句,脚步匆匆地往城外赶。
胭脂却摇了摇头。她虽为翼族,却从未沾染过族中那些争斗与狠戾,父亲常说她心太软,不适合生在翼界的皇室,可她总觉得,无论仙、人、翼,都是活生生的性命,见死不救,她做不到。
她从行囊里取出一些翼族特有的草药——这些是她出发前偷偷从药库里拿的,据说能清热解毒,不知道对人间的疫病有没有用。她找了个没人的破庙,将草药捣碎,又用石块垒了个简易的灶台,架起随身携带的小铜锅,往里面添了些清水,生火煮了起来。
药香很快在破庙里弥漫开来,带着点奇异的甜香,与城中浓重的苦涩味截然不同。
“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从庙门外传来,吓了胭脂一跳。她抬头望去,只见一个身着青灰色道袍的年轻男子扶着门框站在那里,脸色苍白,嘴唇干裂,显然也染了疫病。他的背上还背着一个更小的孩子,那孩子已经烧得迷迷糊糊,嘴里不停地呓语着。
男子看到破庙里的胭脂,也是一愣,随即踉跄着走了进来,声音沙哑地问:“姑娘,你这里……有药吗?”
胭脂看着他怀里的孩子,连忙点了点头:“我煮了些草药,不知道能不能用,你先……”
她的话还没说完,男子忽然身子一歪,竟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怀里的孩子也跟着摔在地上,发出一声微弱的啼哭。
“喂!你醒醒!”胭脂吓得连忙跑过去,探了探男子的鼻息,还好,还有气,只是烧得厉害。她又摸了摸那孩子的额头,滚烫得吓人。
没时间犹豫了。胭脂将煮好的药汁倒在一个破碗里,吹凉了些,先撬开那孩子的嘴,一点点喂了进去。孩子起初还抗拒,后来大概是觉得药汁带着点甜味,竟乖乖地咽了下去。喂完孩子,她又去扶那个男子,想把药汁喂给他,可他烧得迷迷糊糊,根本咽不下去。
胭脂急得满头大汗,忽然想起奶奶教过的法子,她咬了咬唇,深吸一口气,含了一口药汁,低下头,轻轻覆上男子的唇,将药汁一点点渡了过去。
男子的唇很烫,带着点干裂的粗糙感,胭脂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像火烧似的。她慌忙移开脸,心脏“砰砰”地跳,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好在药汁总算喂了进去。胭脂看着男子依旧苍白的脸,松了口气,找了些干草铺在地上,将他和孩子安顿好,自己则坐在一旁,守着那锅还在咕嘟咕嘟冒泡的草药,眼神有些茫然。
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对不对。翼族与天族素来不和,而眼前这个男子,看他的衣着打扮和身上隐约透出的灵力波动,十有八九是天族的弟子。若是被族人知道她救了天族的人,少不了一顿责罚,可她看着他们难受的样子,实在狠不下心不管。
夜幕渐渐降临,破庙里的光线越来越暗。胭脂添了些柴火,火光跳跃着,映在男子的脸上,让她看清了他的模样。
他生得很好看,眉骨分明,鼻梁高挺,即使在昏迷中,眉头也微微皱着,像是在忍受极大的痛苦。嘴唇的颜色渐渐恢复了些血色,不再像刚才那般干裂。
“子阑……哥哥……”怀里的孩子忽然喃喃了一句,小手紧紧抓着男子的衣襟。
原来他叫子阑。胭脂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觉得像是有羽毛轻轻拂过心尖,痒痒的。
后半夜,男子终于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睛,先是茫然地看了看四周,待看清守在旁边的胭脂时,眼神瞬间警惕起来:“你是谁?这里是哪里?”
“你醒了?”胭脂被他吓了一跳,连忙站起身,“这里是豫州城的破庙,你和这孩子都染了疫病,是我……我救了你。”
子阑这才感觉到身体轻快了不少,烧也退了,怀里的孩子呼吸也平稳了许多。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盖着的干草,又看了看旁边还在冒着热气的药锅,眼神缓和了些:“多谢姑娘相救,在下子阑,是昆仑墟弟子。不知姑娘芳名?”
“我叫胭脂。”她没说自己是翼族,只是含糊地报了名字。
“胭脂姑娘。”子阑拱了拱手,挣扎着想要起身,“大恩不言谢,待我回到昆仑墟,定当报答。”
“你别动,你还没好利索呢。”胭脂连忙按住他,“孩子也还没醒,再歇歇吧。”
子阑看了看怀里的孩子,又看了看胭脂真诚的眼神,点了点头,重新躺了下来。两人一时无话,只有柴火偶尔发出“噼啪”的声响,和药锅咕嘟的声音在破庙里回荡。
“这些草药……”子阑忽然开口,目光落在药锅上,“闻着不像凡间的品种。”
胭脂心里咯噔一下,连忙解释:“是……是我家乡特有的草药,据说能治些疑难杂症,没想到真的有用。”
子阑没再追问,只是点了点头:“姑娘的家乡,想必是个好地方。”
“嗯。”胭脂应了一声,眼神有些黯淡。翼界常年幽暗,哪里比得上人间的春暖花开,可那终究是她的家。
天快亮的时候,孩子也醒了过来,看到子阑醒了,高兴地扑进他怀里:“子阑哥哥,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傻小子,哥哥怎么会丢下你呢。”子阑摸了摸他的头,眼神温柔,“快谢谢胭脂姐姐,是她救了我们。”
孩子连忙对胭脂作揖:“谢谢胭脂姐姐!”
胭脂笑着摇了摇头:“不客气。”
疫病还没过去,子阑不能带着孩子离开,只能暂时留在破庙里。胭脂每日煮药,子阑则用自己的灵力帮附近的百姓缓解病痛,两人配合得竟十分默契。
子阑发现,这个叫胭脂的姑娘虽然看着怯懦,却很善良,对谁都和和气气的,尤其是对那些受苦的百姓,眼里总是带着心疼。他还发现,她偶尔会望着远方发呆,眼神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忧伤,像有什么心事。
而胭脂也发现,子阑虽然是天族弟子,却一点架子都没有,说话风趣,待人体贴,尤其是照顾那个孩子的时候,温柔得不像话。她常常看着他的侧脸,看着阳光落在他身上,心里觉得暖暖的。
这样的日子过了十来天,豫州城的疫病渐渐得到了控制,子阑的身体也完全恢复了。
“胭脂姑娘,我该回昆仑墟了。”这日清晨,子阑收拾好行囊,对胭脂说道,“师父还在等着我回去复命。”
胭脂心里一紧,像是有什么东西要失去了似的。她点了点头,强笑道:“嗯,是该回去了。”
子阑看着她微红的眼眶,心里忽然有些不舍。他从怀里掏出一枚符玉,递到她手里:“这个你拿着,是我亲手画的护身符,能驱邪避灾。若是以后遇到什么难处,或许能派上用场。”
那是一枚温润的白玉符,上面刻着简单的符文,还残留着子阑的体温。胭脂握紧符玉,指尖微微颤抖:“那……你呢?”
“我?”子阑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我是昆仑墟弟子,自有师父和师兄们护着,没事的。”
他顿了顿,又道:“若是有缘,或许我们还能再见面。”
“嗯,有缘再见。”胭脂用力点头,眼眶却忍不住红了。
子阑抱着孩子,转身走出了破庙。走了几步,他回头看了一眼,胭脂还站在原地,望着他的方向,阳光落在她身上,像镀了一层金边。他笑了笑,挥了挥手,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胭脂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她握紧手里的符玉,贴在胸口,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残留的温度。
她知道,他们一个是翼族公主,一个是天族弟子,身份的鸿沟像一道天堑,或许真的很难再见面了。可那份在破庙里相互扶持的情谊,那枚带着体温的符玉,却像一颗种子,悄悄在她心里发了芽。
豫州城的风渐渐变得温暖起来,带着草木复苏的气息。胭脂收拾好行囊,也离开了破庙,只是她没有回翼界,而是朝着昆仑墟的方向望了望,然后转身,走进了茫茫人海里。
她不知道前路在哪里,只知道心里多了一份牵挂,多了一份期待,期待着子阑说的那句——有缘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