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隐忍与麻木中滑过,转眼便是五个月。曾经比徐明高出小半个头的陆天,如今站在他身边,反倒要微微仰头——徐明像被春雨催着拔节的禾苗,身形蹿得飞快,比他高出了半个头,眉宇间褪去了年少的怯懦,多了几分沉稳。
陆天渐渐不再把被欺负的事告诉徐明。他察觉到徐明眼底的疲惫,那些强撑的坚定、深夜里悄悄皱起的眉头,都让他心里发紧。徐明有了自己的生活,有了越来越多的朋友,他不该再把自己的黑暗,拖进徐明的世界里。
于是他重新戴上伪装,白天对徐明笑得坦然,说“那些混混早就不敢来了”,夜里却独自承受着新一轮的霸凌与屈辱。他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麻木地忍受着拳打脚踢,忍受着那些令人作呕的侵犯,伤口好了又破,破了又好,早已分不清是疼是麻。
母亲的病情在缓慢恶化,他每天依旧编造着开心的校园趣事,把所有的伤痕藏在衣服底下,把所有的绝望咽进肚子里。抑郁的藤蔓早已将他缠绕得密不透风,他不再挣扎,不再哭泣,甚至觉得这样的日子,或许就是他的宿命。
直到那天,学校组织心理健康测试,他对着问卷上的问题,机械地勾选着答案——那些描述“失眠”“情绪低落”“觉得活着没意义”的选项,几乎贯穿了他这五个月的灰暗时光。
心理老师收卷时,无意间瞥见他的答案,瞳孔猛地一缩。她叫住正要离开的陆天,让他留在咨询室里,语气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起初陆天只是沉默,直到老师轻声问“你是不是过得很辛苦”,他那道早已麻木的心理防线,才轰然崩塌。
他没有说具体的遭遇,只是低着头,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我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
老师拿着他的测试报告,指尖微微颤抖,上面“重度抑郁”四个加粗的字,像一记重锤,砸在她心上。她看着眼前这个身形单薄、眼底一片死寂的少年,明明正是该意气风发的年纪,灵魂却像是被抽走了一般,只剩下空洞与麻木。
“孩子,”老师的声音带着疼惜,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你不是一个人,这些不是你的错,我们会帮你。”
陆天抬起头,眼里没有丝毫波澜,只是茫然地看着老师。他已经太久没有听到“帮你”这两个字了,久到已经忘记,原来自己也可以被救赎。可那些深入骨髓的创伤,那些日复一日的黑暗,真的还能被照亮吗?他不知道,也不敢抱有期待。
心理老师没有急着追问,只是起身给陆天倒了杯温水,放在他面前的桌上,杯壁凝着薄薄的水珠,带着微凉的暖意。“不想说也没关系,”她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他对面,声音放得极轻,“我们慢慢来,你愿意坐在这里,就已经很勇敢了。”
陆天攥着水杯,指尖感受着杯壁的温度,沉默了很久,才像挤牙膏一样,断断续续说出了被霸凌、成绩下滑的事,却对那些最屈辱的侵犯,依旧闭口不提——那是他心底最深的疤,连触碰都觉得肮脏。
老师没有追问细节,只是认真地听着,偶尔点头回应,眼里没有丝毫评判,只有纯粹的共情。“你已经承受了太多不该承受的事,”等他说完,老师轻声说,“但你要记住,这些苦难不是对你的惩罚,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接下来的日子,老师成了陆天的“秘密树洞”。每周两次的心理咨询,她会教他用呼吸法缓解焦虑,用日记本倾诉情绪,教他识别抑郁的信号,告诉他人的情绪就像潮水,有高有低,不必强迫自己时刻坚强。她还悄悄联系了班主任,调整了陆天的座位,避开了那些总对他指指点点的同学,又以“互帮互助”为由,让徐明成了他的同桌——她看得出来,徐明是陆天黑暗里唯一的光。
老师还帮陆天制定了学习计划,联系各科老师为他补课,告诉他“成绩不代表价值,慢慢来就好”。她会在陆天情绪低落时,带他去校园的小花园散步,指着阳光下的花草说:“你看它们,就算被风雨打过,也会重新开花,你也一样。”
心理咨询室的暖光曾给过陆天一丝安稳,老师从不多问,只是静静倾听他愿意说的片段——被同学嘲讽的难堪、成绩下滑的焦虑,哪怕只是沉默地坐着,也会递上一杯温水,让他知道“不必强迫自己倾诉”。
可这份刚筑起的脆弱防线,很快就被家里的变故冲得支离破碎。母亲的病情急剧恶化,曾经温柔的话语渐渐被烦躁取代,脾气变得愈发暴躁。或许是夜里被病痛折磨得无法安睡,或许是对未知的恐惧压垮了理智,母亲常常会因为一点小事就大发雷霆:饭菜不合口会摔筷子,他晚归十分钟就会被厉声指责,甚至偶尔会对着空荡的房间喃喃自语,语气里满是绝望与怨怼。
那天陆天带着心理咨询后的一点平静回家,想和母亲说说校园里的晚霞,却被母亲突然打断:“整天死气沉沉的,看着就心烦!我都这样了,你就不能开心点让我放心吗?”
陆天到了嘴边的话瞬间卡住,心里刚升起的暖意瞬间冷却,像被冰水浇透。他看着母亲苍白憔悴的脸,看着她眼底藏不住的痛苦,所有的委屈、难过都硬生生咽了回去。他知道母亲不是故意的,绝症的折磨早已让她不堪重负,她只是太累了,太害怕了。
他不能怪她,一点也不能。这个世界上唯一爱他的人,已经快要离开他了。
陆天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转身走进房间,把所有情绪都关在门外。刚在咨询室里松动的心房,又重新被坚硬的外壳包裹。他蜷缩在床上,胸口闷得发慌,眼泪无声地浸湿了枕头,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怕让母亲听见更添烦恼。
那些没说出口的屈辱、抑郁带来的痛苦、对未来的迷茫,连同母亲暴躁背后的脆弱,一起压在他心上。他只能自己扛着,像从前无数次那样,用沉默和隐忍,守护着母亲最后的时光,也封闭着自己早已千疮百孔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