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雨缠成密网,把医院的白墙浸得发灰。陆天守在重症监护室外,指尖攥得发白,指节泛着青,耳边是仪器单调的滴答声,像在倒数着母亲剩下的时光。
前一夜,母亲还强撑着笑意,拉着他的手说“小天要好好的”,指尖的温度还残留在他掌心,如今却只剩冰冷的玻璃隔着生死。当医生摘下口罩,轻轻摇了摇头,说出“对不起,我们尽力了”时,陆天觉得整个世界都塌了。
他没有哭,只是僵在原地,眼睛死死盯着重症监护室的门,仿佛只要这样,母亲就会像往常一样,笑着走出来,喊他回家吃饭。直到护士推着盖着白布的病床经过,那熟悉的衣角露在外面,他才猛地反应过来——那个永远温柔、永远护着他的母亲,真的走了。
他疯了似的冲过去,抓住病床的栏杆,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妈!妈你醒醒!我错了,我不该躲着你,不该假装开心,不该让你担心……”眼泪终于决堤,砸在冰冷的地板上,混着雨水的湿气,凉得刺骨。
护士想拉开他,却被他死死攥住栏杆的力道惊住。他像一头失控的困兽,嘶吼着、哭喊着,把所有的委屈、恐惧、绝望都倾泻出来。那些被霸凌的屈辱、抑郁缠身的痛苦、成绩下滑的挫败,还有对母亲病情的无力,在这一刻彻底压垮了他。
“我撑不下去了……妈,我真的撑不下去了……”他瘫坐在地上,后背抵着冰冷的墙壁,肩膀剧烈地颤抖。曾经的骄傲、伪装的坚强,在母亲离世的瞬间,碎得片甲不留。他觉得自己像被全世界抛弃了,坠入了无边的黑暗,再也看不到一点光。
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户,发出沉闷的声响。陆天蜷缩在角落,任由雨水混着泪水打湿他的头发和衣服,浑身冰凉。他第一次真切地觉得,活着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那些缠绕着他的黑暗,终于在母亲离开后,彻底将他吞噬,连一点挣扎的力气都没留下。
天空被雨泡得发灰。陆天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指尖还残留着母亲最后一点微凉的体温,耳边却只剩仪器停止运作的长鸣,尖锐得像要刻进骨头里。
母亲走得很安详,脸上还带着浅浅的笑意,仿佛只是睡着了。可陆天知道,那个总在深夜悄悄为他掖被角、在他假装开朗时满眼欣慰、在病痛中依旧强撑着温柔的母亲,再也不会回应他了。他攥着母亲留下的旧手帕,上面绣着小小的太阳图案,是他小时候缠着母亲学绣的,针脚歪歪扭扭,却藏着母亲全部的爱。
葬礼过后,干妈来了。她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棉服,手里拎着一个布包,里面是母亲生前爱吃的糯米糕。看着陆天红肿的眼眶、单薄得快要被风吹倒的身形,干妈的眼泪瞬间就落了下来,她伸出枯瘦的手,想摸摸他的头,却又怕碰碎了这脆弱的孩子,最终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天,以后有干妈在。”
陆天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他和干妈不算亲近,却也不算疏远。母亲在世时,干妈常来家里串门,会给她带自己种的蔬菜,会陪着她聊到深夜。母亲说,干妈是她年轻时最好的朋友,当年两人约定,若是谁先走,另一人便替对方照看孩子。如今,这个约定成了干妈肩上沉甸甸的责任,也成了陆天心底一丝微弱的牵绊。
可他不敢靠近。他怕干妈看出他眼底化不开的阴翳,怕她知道自己患上了抑郁症,怕她了解那些被霸凌的屈辱过往,更怕这份迟来的守护,会因他的不堪而崩塌。母亲已经走了,他不能再让另一个关心他的人,为他忧心忡忡。
于是,他开始刻意躲避干妈。她送来的饭菜,他要么借口不在家,要么接过手就匆匆塞进冰箱;她想陪他说说话,他总找理由推脱,语气冷得像结了冰。他知道自己很过分,可他别无选择——他早已习惯了用冷漠做铠甲,习惯了一个人扛下所有黑暗,他不敢再相信任何人的靠近,也不敢再暴露自己的脆弱。
干妈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却从未戳破。她依旧会隔三差五来一趟,把饭菜放在门口,留下一张写着“记得热了吃”的纸条;她会悄悄在他书包里塞上手帕纸,在他晚自习回家的路上,远远跟在后面,直到看着他安全进屋,才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陆天不是不知道,只是他不敢回应。母亲的离世像一块巨石,压垮了他仅存的一点勇气,抑郁的藤蔓疯长得更厉害了,缠绕着他的呼吸,让他越来越难喘息。他觉得自己像一株被霜打过的草,早已没了生机,不配再拥有任何温暖。
直到那个冬夜,雾浓得化不开,他在邮筒旁看到了蜷着的干妈。她冻得瑟瑟发抖,手里攥着半块硬邦邦的馒头,浑浊的眸子里满是不安。那一刻,母亲临终前的嘱托、干妈默默的守护、自己刻意的躲避,像无数根针,狠狠扎进他的心里。他才忽然明白,有些温暖,不是想躲就能躲开的;有些守护,也不是冷漠就能推开的。
只是那时的他,还没来得及卸下铠甲,还没来得及对干妈说一句“谢谢”,命运的齿轮就已悄然转向,将他推向了那无法挽回的结局。
周末的晨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惨淡的光。陆天翻出压在箱底的志愿者马甲,洗得有些发白的布料上,还留着去年和徐明一起去敬老院服务时蹭到的细碎绒毛。他指尖摩挲着布料上的志愿者标志,眼底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暖意,随即又被浓重的阴翳覆盖——这是他计划里的最后一件事,陪徐明做完这次志愿者,然后彻底告别这个让他疲惫不堪的世界。
他收拾好简单的背包,刻意避开了厨房的方向。干妈昨晚又悄悄来了,门口放着温热的粥和一碟小菜,还有一张写着“周末降温,多穿点”的纸条,字迹歪歪扭扭,却透着藏不住的关切。陆天没有碰那些饭菜,只是抓起外套快步出门,脚步急促得像在逃离。
刚拐过街角,他就瞥见巷口那抹熟悉的旧棉服身影。干妈缩在墙角,手里攥着一件厚围巾,看到他出来,眼里瞬间亮起一点光,却又很快黯淡下去,只是远远地跟着,不敢靠太近。陆天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脚步却没有停顿,反而走得更快了——他不能让干妈发现他的计划,更不能让她看到自己最后的模样。
他穿过两条街,刻意绕了好几个弯,回头望时,那抹旧棉服身影还固执地跟在后面,像一道甩不掉的影子。风卷着落叶掠过,干妈裹紧了棉服,脚步有些踉跄,却始终没有停下。陆天咬了咬牙,转身钻进一条狭窄的小巷,等再出来时,终于甩掉了那个固执的身影。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着气,心里却没有丝毫轻松,只有密密麻麻的疼。
约定的时间快到了,陆天整理了一下志愿者马甲,强迫自己扬起一个还算自然的笑。他在公交站等徐明,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脑海里闪过无数个和徐明相关的片段:球场边的并肩、礼堂里的初识、巷子里的守护……这些温暖的瞬间,是他这灰暗岁月里仅存的光。可他太累了,被抑郁、霸凌、母亲离世的痛苦反复碾压,早已没了坚持下去的力气。
徐明很快就到了,红黑色的瞳孔里满是笑意,远远就朝他挥手:“天哥,等很久了吧?今天我们要去陪敬老院的爷爷奶奶包饺子呢!”他跑过来,自然地拍了拍陆天的肩膀,指尖的温度像往常一样,带着让人安心的暖意。
陆天笑着点头,跟着徐明上了公交。他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心里默默倒数着剩下的时间。他想把最好的一面留在徐明心里,想让他记住的,是那个曾经阳光开朗、会温柔对待世界的自己,而不是那个被黑暗困住、狼狈不堪的病人。
公交车缓缓前行,阳光透过车窗落在他身上,带着浅浅的暖意。陆天侧头看着身边兴致勃勃规划着今天行程的徐明,眼底满是眷恋。这是他最后的告别,也是他能给徐明的,最后的温柔。而他不知道的是,被甩在身后的干妈,正拿着那件厚围巾,在寒风里四处打听,固执地寻找着他的踪迹,像在守护一件稀世珍宝。
志愿者结束,转陆天视角。
我挥开干妈手的瞬间,就后悔了。
她踉跄着后退半步,浑浊的眼睛里蓄满了泪,却没说一句指责的话,只是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围巾,小心翼翼拍掉上面的尘土,攥在手里,像攥着什么稀世珍宝。夕阳的光落在她花白的头发上,泛着一层惨淡的银,看得我心口猛地一抽,那些硬撑的冷漠瞬间塌了一角。
徐明在旁边轻轻拉了拉我的衣角,红黑色的瞳孔里满是不解和担忧:“天哥.......”
我喉咙发紧,说不出话。转身看向干妈,她还站在原地,身影单薄得像要被风吹倒,却依旧望着我,眼里没有怨怼,只有藏不住的疼惜。母亲临终前抓着我的手,反复叮嘱“要好好听干妈的话”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混着干妈的哽咽,撞得我眼眶发烫。
“……走吧。”我吸了吸鼻子,声音沙哑得厉害,伸手拿过她手里的围巾,笨拙地缠在她颈间,“我送你回家,然后……去吃面。”
干妈的眼睛瞬间亮了,像蒙尘的灯被点亮,嘴角颤抖着,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攥着围巾的边角,像个听话的孩子。
徐明立刻笑了,凑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这才对嘛!我就说天哥你最心软了。”
我没反驳,只是默默地走在干妈身边,放慢了脚步,配合着她踉跄的步伐。徐明在旁边叽叽喳喳地说着面馆的招牌菜,说要加双倍的辣油,说吃完面还要去买隔壁的糖炒栗子,语气里满是雀跃。
浓雾不知何时又涌了上来,把街巷裹得严严实实。街灯的光变得朦胧,软黄的一团,勉强照亮脚下的路。干妈走得很慢,时不时转头看我一眼,眼神里满是安心。我看着她被围巾裹得严严实实的侧脸,心里那点残存的决绝,像被温水泡过的冰,慢慢化了。
或许,吃完这碗面,送干妈回家,也不是不行。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我压了下去——我早已没了力气再撑下去,只是想在最后,给这仅存的温暖,一个体面的告别。
走到巷口那家二十四小时面馆时,徐明兴冲冲地推开门,喊着“老板,三碗热汤面,两碗微辣,一碗不辣”。我扶着干妈坐下,给她倒了杯热水,看着她捧着杯子暖手的模样,眼底不自觉地软了下来。
热汤面很快端上来,热气氤氲,模糊了眼前的景象。徐明埋头吃得津津有味,时不时给我和干妈碗里夹青菜;干妈小口吃着,总把碗里的肉往我碗里拨,念叨着“小天长身体,多吃点”。
雾气混着饭菜的香气,暖烘烘地裹着我们,那一刻,我几乎要忘了所有的痛苦,忘了自己的计划,只想让时间停在这一刻。
吃完面,夜已经深了。我坚持送干妈回家,徐明怕我一个人不安全,也跟着一起。浓雾更浓了,连路灯都只剩一点微弱的光。干妈家住在老城区的小巷里,路窄且滑,我扶着她,一步一步慢慢走。
快到干妈家门口时,突然听见刺耳的刹车声划破浓雾!一辆货车失控地冲了过来,远光灯像把锋利的刀,劈开了雾层,直直朝着走在最外侧的徐明撞去——他为了给我们让道,正靠在路边,丝毫没察觉危险。
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身体已经先于思考行动。几乎是本能地,我猛地把徐明往巷子里一推,又转身死死护住身边的干妈,用自己的后背挡向那辆失控的货车。
“砰”的一声巨响,沉闷得像惊雷。
剧烈的疼痛瞬间席卷了全身,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像冬天里被压断的枯枝。我感觉自己被撞得飞了起来,又重重摔在地上,后背的灼烫和地面的冰冷狠狠交织,疼得我几乎窒息。
“天哥!”徐明的哭声穿透浓雾,带着撕心裂肺的痛。
干妈扑在我身上,哭得浑身发抖,枯瘦的手死死抱着我,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小天!我的傻孩子!你怎么这么傻啊!”
我趴在地上,视线渐渐模糊,嘴里涌出腥甜的血。徐明疯了似的扑过来,红黑色的瞳孔里满是泪水,他想扶我,却又怕碰疼我,只能跪在旁边哭喊:“天哥,你别睡!救护车马上来!你坚持住!”
我想笑,嘴角却只能溢出更多的血。视线里,徐明焦急的脸和干妈痛哭的模样渐渐重叠,又慢慢被浓雾笼罩。
后背的疼越来越剧烈,意识也开始涣散。我想起母亲的笑脸,想起高一那年的银杏,想起球场上徐明明亮的眼睛,想起刚才面馆里暖烘烘的热气……原来,这短暂的一生里,我已经拥有过这么多温暖。
够了。真的够了。
我用最后一点力气,看向徐明,嘴唇动了动,想说“我喜欢你”,想说“谢谢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眼泪砸在我脸上,滚烫得像火。
意识彻底沉下去的前一秒,我仿佛又感受到了母亲掌心的温度,感受到了面馆里的热气,感受到了徐明指尖的暖意。
疼。
骨头碎裂的钝痛像潮水般反复冲刷着神经,后背的灼烫几乎要将皮肉烧穿,我趴在冰冷的地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心裂肺的疼,嘴里满是腥甜的铁锈味。
徐明的哭声就在耳边,像一把钝刀,一下下割着我的心。我艰难地转动眼球,模糊的视线里,他红黑色的瞳孔盛满了泪水,那张总是带着笑的脸,此刻哭得皱成一团,狼狈又让人心疼。
“徐明……”我张了张嘴,声音破碎得像风中的残絮,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全身力气。
他立刻凑近,耳朵贴着我的嘴唇,哽咽着:“我在,天哥,我在听,你说……”
干妈还在抱着我哭,浑身的颤抖透过衣襟传到我身上,带着滚烫的温度。我望着徐明,望着这个照亮我整个灰暗青春的少年,眼底的眷恋快要溢出来,那些藏了太久的话,终于冲破了所有阻碍。
“我……喜……欢……你……”
四个字,说得断断续续,每一个音节都在发抖,却异常清晰。说完的瞬间,眼泪终于忍不住,从眼角滑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碎成一片冰凉。
徐明的身体猛地一僵,眼泪掉得更凶了,他死死攥着我的手,指尖的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我知道!我知道的天哥!我也喜欢你!”
我想笑,嘴角却只能溢出更多的血。视线越来越模糊,浓雾像要把我裹进无边的黑暗里,只有徐明的脸,还清晰地映在眼底。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哑着嗓子,一字一顿地说:“你……是……我……世……界……里……唯……一……的……太……阳……”
说完这句话,我感觉力气彻底被抽干了,意识开始涣散,耳边的哭声也变得遥远。就在我以为自己要彻底沉下去的时候,徐明的声音穿透了浓雾,带着撕心裂肺的痛,却又异常坚定,撞进我的耳里:
“陆天!你才是我世界里,唯一一片干净澄澈的蓝天啊!”
那声音像一束光,刺破了所有的黑暗和浓雾,烫得我心口发颤。
原来,我也曾经是别人的光。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无边的黑暗就彻底将我吞噬。最后的意识里,只剩下徐明滚烫的眼泪,和那句“干净澄澈的蓝天”,像一颗火种,在无边的寒冷里,燃尽了我最后的余温。
也好。
这样,就真的没有遗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