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钟离府邸的鎏金匾额在夕阳余晖中泛着沉重而虚伪的光泽,像是用无数人的血肉与泪水浇铸而成。
一辆半旧的青篷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在府门前停下,轱辘声歇,像一声小心翼翼的叹息。车帘被一只素白的手掀起,指节匀称,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
钟离令仪躬身下了马车。她穿着一身再朴素不过的月白襦裙,未施粉黛,墨黑的长发用一根成色普通的青玉簪子绾得一丝不苟,不见半分珠翠。周身唯一的亮色,便是她过于白皙的肌肤,和那双沉静得如同古井幽潭的眸子。
她抬起头,平静地望向那扇代表着权势与富贵的朱漆大门。十五年的光阴,并未模糊这府邸在她记忆中的冰冷轮廓,反而因母亲临终前那破碎的呓语,而变得更加清晰,更加令人心悸。
两个守门的家仆抱着手臂,斜眼打量着这寒酸的马车和更显"寒酸"的小姐,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其中一人嗤笑一声,刚要上前盘问,目光却撞上了钟离令仪扫过来的眼神。
那眼神里没有初来乍到的怯懦,没有长途跋涉的疲惫,甚至没有任何情绪。只是一种纯粹的、深不见底的平静,仿佛他们不过是门前的石墩,引不起她半分波澜。家仆到了嘴边的呵斥莫名卡住了,气势不由自主地矮了三分。
令仪没有理会他们,径直拾级而上。她的步履从容,背脊挺得笔直,每一步都落在青石板的中心,沉稳得不像一个刚经历漫长旅途的少女。
就在她左脚刚刚踏入府门门槛的瞬间,她垂在身侧的右手食指极轻地在空气中划过一个微不可见的痕迹。一股清凉之意瞬间流过双目,眼前的世界陡然变得不同。寻常的视野之外,一层灵光流转的薄膜覆盖了她的瞳孔。府邸的布局、砖石下隐藏的陈旧阵法脉络、往来仆从身上微弱的气血之光乃至他们丹田内那浅薄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真气流转,尽数落入她眼中。这探查秘术,正好用来摸清这龙潭虎穴的底细。
早有伶俐的婢女进去通传,管家钟禄——一个穿着体面、眼神精明的中年男人快步迎了出来,脸上堆着模式化的笑容。在令仪的灵目下,他周身环绕着一层灰蒙蒙的、代表着世俗算计与贪婪的气息,丹田内仅有几缕稀薄的真气,显然只是个略通武艺的凡人。
"大小姐一路辛苦,老爷在书房等候多时了。"他嘴上说着恭敬的话,目光却飞快地将令仪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尤其在看到她简单的衣饰时,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
"有劳管家带路。"令仪微微颔首,声音清泠,不高不低,恰到好处。她收敛了瞳术,恢复平常视野,有些东西,知道即可,无需时刻显现。
穿过层层叠叠的亭台楼阁,回廊曲折,飞檐斗拱极尽奢华。府中的下人纷纷驻足,偷偷窥视着这位传闻中在山里养了十五年、突然归来的嫡长女。目光中有好奇,有探究,更多的,是一种审视外来者的隔阂与隐隐的排挤。令仪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如同细密的针,试图刺破她平静的外表。她目不斜视,仿佛周遭一切皆与她无关。只有她自己知道,袖中微凉的指尖,正轻轻抵着那枚藏在袖袋里的、边缘似乎还残留着血腥气的云纹令牌。
书房的门被推开。
一股浓郁的书墨沉香扑面而来。紫檀木大书案后,钟离弘远端坐着,身着赭色常服,面容威严,目光如电,正落在她的身上。那目光带着久居上位的压迫感,更带着一种穿透般的审视,似乎想剥开她平静的外表,看清内里是卑微、是怨恨,还是山野带来的粗鄙。
令仪垂下眼睫,依着记忆中模糊的礼仪,盈盈下拜:"女儿令仪,拜见父亲。"
姿态标准,声音平稳,无可挑剔。
"起来吧。"钟离弘远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山中清苦,委屈你了。"
令仪依言起身,依旧垂眸而立,姿态恭顺:"父亲言重了。山中虽有清寂,却也得清风明月相伴,净水涤心,不敢言苦。只是女儿日夜思念父亲,心中难安,今日得见父亲安好,方能心安。"
她的话语温柔得体,将一个思念父亲的女儿角色扮演得恰到好处。然而,"净水涤心"四字,听在钟离弘远耳中,却莫名带着一丝微妙的讽刺。
说话间,她藏在袖中的左手食指与中指悄然并拢,对着书房角落那盆长势极好的君子兰,无声无息地引动一丝灵力。只见那君子兰青翠的叶片几不可查地卷曲了一丝边缘,一股极其淡薄、却足以扰人心神的萎靡气息悄然弥散开来。钟离弘远不自觉地蹙起眉头,心底莫名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与压抑,看什么都不太顺眼起来。
"回来便好。"他挥了挥手,语气中透出几分不耐,似乎不愿再多谈,"府中规矩,与你离家时大抵相同,若有不懂,问你弟弟玉玦,或请教管家便是。下去歇着吧,你的院子已经收拾出来了。"
"是,女儿告退。"令仪再次行礼,转身,步履从容地退出了书房。
在她转身背对钟离弘远的刹那,右手小指极其隐蔽地对着他案头那杯尚有余温的蒙顶石花轻轻一弹,一缕几乎看不见的灵光没入其中。那盏名茶独特的兰花香韵仿佛瞬间被抽空,变得索然无味。
自始至终,她没有抬头与他对视,没有流露半分多余的情绪。直到书房的门在身后关上,将那沉水香和审视的目光一同隔绝,她袖中的指尖,才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
刚转过一道回廊,一个穿着锦缎袍子、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便带着两个小厮,大摇大摆地堵在了路中间。他容貌与钟离弘远有几分相似,眉眼间却满是骄纵之气,正是她的弟弟,钟离玉玦。
他双臂抱胸,下巴微抬,用挑剔的目光将令仪上下扫视一遍,嗤笑道:"哟,这就是我那在山里当了十五年野人的姐姐?瞧着倒不像吃野果子的,就是这身打扮,连我房里的头等丫头都不如。怎么,山里连面镜子都没有吗?"
言语刻薄,毫不留情,试图用最直接的方式打击这个突然出现的、可能分走他关注和资源的姐姐。
令仪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仿佛他说的不过是耳边风。
钟离玉玦见她不言不语,以为她怯懦可欺,更加得意。他眼珠一转,故意伸出一只穿着精致锦缎靴子的脚,横在路中间,想看她惊慌失措或被绊倒出丑的样子。
令仪的目光在他那只碍事的脚上停留一瞬,随即,她极其自然地、不着痕迹地微微侧身,裙摆拂过地面,恰好避开了那只脚,步履未有丝毫停顿紊乱。
她走到钟离玉玦面前,距离不远不近,既不失礼,也不显亲近。然后,在她这个嚣张的弟弟错愕的目光中,她唇角缓缓勾起一个极淡、极温和的弧度。
就在她微笑的同时,垂在袖中的左手食指微不可查地勾动了一下,一道无形无质、细若游丝的灵力,精准地缠上了钟离玉玦腰间那根做工繁复的锦缎腰带扣环。
"弟弟,"她的声音轻柔得像一阵风,"真是活泼可爱。"
语气里甚至带着一丝长姐对幼弟的无奈与包容。
然而,就在她话音刚落的瞬间!
"咔哒"一声轻响,钟离玉玦腰间的扣环莫名弹开,整条腰带应声而落!紧接着,他宽松的绸裤失去了束缚,直接滑落到了脚踝,露出里面颜色鲜艳的绸裤里衣。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回廊内外,所有偷偷关注着这边的下人、小厮,全都瞪大了眼睛,死死捂住嘴巴,肩膀剧烈耸动,拼命压抑着几乎要冲口而出的爆笑。
钟离玉玦脸上的得意和嚣张瞬间僵住,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错愕,随即是冲上头顶的羞愤和血红。他"嗷"地怪叫一声,手忙脚乱地提起裤子,手抖得连扣环都对不准,气得浑身发抖。他猛地抬头,看向始作俑者——那个依旧保持着浅淡笑容的姐姐,眼神里充满了惊疑不定和愤怒。
"你你搞了什么鬼?!"他声音尖利,带着不敢置信。
令仪依旧微笑着,仿佛眼前这滑稽的一幕与她毫无关系。她翩然从他身边走过,衣袂飘然,带起一阵极淡的、若有若无的冷香。
在与他擦肩而过的刹那,她右手食指看似随意地、轻轻点了一下他的手臂,实则一道隐秘的灵力已然悄无声息地渡入他体内。这道灵力不会伤及性命根本,但足以让中术者在未来几天内,味觉彻底紊乱,食不知味,寝不安席。
"弟弟还是先去整理好衣冠吧,莫要着凉了。"她留下这么一句轻飘飘的、充满"关切"的话语,身影已消失在回廊尽头。
留下钟离玉玦在原地气得跳脚,却又抓不到任何把柄,只能把火撒在身后那两个憋笑憋得满脸通红的小厮身上。
她被引到一处位置偏僻、陈设简单的院落,名为"听竹苑"。比起府中其他地方的奢华,这里简直堪称简陋,家具半旧,帐幔颜色沉暗,空气中还隐隐有一股久未住人的尘霉味。引路的婢女态度也带着几分敷衍,放下行李便匆匆离去,仿佛多待一刻都会沾染上这里的"穷酸气"。
令仪并不在意。她仔细检查了这个小小的院落,随后走到院门和窗边,双手结印,指尖灵光微闪,布下了一个简易的隔音结界和预警灵障。结界能隔绝内外声音,防止窥探;灵障则如同无形的蛛网,任何未经允许闯入此地的活物,都会立刻被她感知。做完这一切,她才真正松了口气,这方寸之地,暂时成了她在仇敌巢穴中唯一的庇护所。
夜色渐深,令仪并未急于休息。她来到院中,开始试炼这些年所学的法术。她并指如剑,一道凌厉的剑气自指尖迸发,划过寂静的夜空,精准地将三丈外一座假山石削去一角,断面光滑如镜。随即指尖翻转,院中堆积的落叶无风自起,在她掌心上方凝聚成一道急速旋转的碧绿气旋,发出细微的呼啸声。
"威力尚可,但控制力还需精进。"她轻声自语,散去气旋,落叶簌簌而下。
她又从怀中取出一个皮质卷囊,展开后是九根细如牛毛的淬毒银针。针尖泛着幽蓝的暗光,显然淬有剧毒。她将灵力缓缓灌注其中,银针表面的幽蓝光芒随之明灭不定。随着她手腕轻抖,九根银针悄无声息地激射而出,精准地没入远处一棵古树的树干,排成一个诡异而规律的图案——正是师父教她的"九幽锁魂阵"的简易阵基。若是全力施为,此阵足以困杀筑基期的修士。
做完这些,她缓步走向院角那口废弃的古井。井口布满青苔,井水幽深。她双手结印,低声念诵咒文,井水开始无风自动,缓缓翻涌起来。渐渐地,水面上浮现出模糊的景象——这是她白日里凭借过人记忆力,结合新学会的"水镜之术",勉强还原出的府中几处重要区域的实时监控。虽然影像还有些模糊,持续时间也不长,但已足够她掌握府内大致的动向。
次日清晨,管家钟禄便带着两个婆子,送来了这个月的份例。几匹颜色老气、质地粗糙的布料,一些成色普通、款式过时的银头面,还有一小袋轻飘飘的、恐怕连打赏下人都嫌寒酸的散碎银子。
"大小姐,这是府中惯例的份例。"钟禄脸上挂着那副职业化的笑容,眼神却透着精明与算计,"您刚回府,若有其他需要,再与老奴说便是。"话虽如此,那语气却分明在说"就此这些,爱要不要",甚至带着一丝看好戏的意味。
令仪的目光在那点可怜的份例上轻轻掠过,没有动怒,甚至没有不满。她随手拿起旁边一本旧的账册,是婆子一并拿来给她过目、以示"公正"的。
她右手在袖中悄然引动灵力,眼底再次闪过一抹微光。顿时,账册上那些原本工整的字迹仿佛活了过来,墨迹的浓淡、笔画的细微抖动、甚至后来添改的痕迹,都清晰地映照在她眼中。数字间的逻辑矛盾、物品与价格的明显不符,如同黑暗中的萤火虫般醒目。
她纤长的手指轻轻点在其中一项上,声音平和:"管家,若我没记错,上月京中官绢市价是三两银子一匹,这账上记为四两,是采买的管事不熟悉行情么?"
钟禄脸上的笑容一僵,眼底闪过一丝慌乱。
不等他回答,她的手指又滑向另一处:"还有这胭脂水粉,采买的似乎是'凝香斋'的次品,价格却记成了上等品的数目。"她抬起眼,看向脸色开始发白的钟禄,最后目光落在那一小袋银子上,"至于这月银府中嫡出小姐的定制是二十两,这里似乎只有十两,另外十两,是管家替我'保管'起来了么?"
她语气始终平和,甚至带着一丝探讨的意味,但字字精准,句句戳在要害,将他那点龌龊心思扒得干干净净。
钟禄额头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他没想到这个刚从山上下来的小姐,眼神竟如此毒辣,对京中物价和府中规矩竟如此了然于胸!这简直不像个久居山野的人!
就在他支支吾吾想要狡辩的瞬间,令仪暗中运转灵力。钟禄只觉得手中轻飘飘的账册突然变得重逾千斤,手腕一沉,差点脱手掉落,他慌忙用双手抱住,样子颇为狼狈。
令仪恰到好处地收回法术,合上账册,轻轻推回到他面前,唇角依旧带着那抹温和的浅笑:"管家为府中操劳多年,想必是下面的人一时疏忽,或是账房笔误。些许小事,我不会向父亲提及,只是日后,还需管家多费心才是。"
她既点明了他的把柄,又给了他台阶,最后那句"多费心",更是意味深长的警告——我既能看穿你,也能拿捏你,以后该怎么做,自己掂量。
钟禄脸色变了几变,青红交加,最终深深低下头,语气真正带上了几分敬畏和惶恐:"是是老奴失察,管理不严!多谢大小姐宽宏!日后日后定当严谨,绝不再犯!份例份例稍后老奴就按规制重新送来!"
他抱着账册,带着两个噤若寒蝉的婆子,几乎是落荒而逃,背影再无来时的半分从容。
房间里终于彻底安静下来。
夜幕再次降临,听竹苑内只点了一盏孤灯,显得有些冷清。令仪屏退了那个分配来的、眼神闪烁、心思明显不在此处的小丫鬟,独自一人坐在梳妆台前。
铜镜中映出一张年轻而平静的脸庞,端庄,完美,看不出丝毫山巅的崩溃与归途的风霜,也看不出白日里那些隐秘的、小小的"惩戒"与深夜里刻苦的修炼。
她缓缓抬手,从怀中取出那枚云纹令牌和那只绣着兰草的旧香囊。令牌冰冷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上面仿佛还萦绕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香囊则带着母亲留下的、早已淡去的温暖气息。她用指腹,一遍遍摩挲着这两样东西,仿佛它们是连接过去与现在、支撑她走下去的唯一纽带。
镜中的眼眸,终于卸下了所有伪装,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与死寂,以及在那冰层之下,悄然燃烧的、名为复仇的火焰。
"娘,"她对着镜中的自己,也对着冥冥中的母亲,无声地翕动嘴唇,"您看,他们依旧如此丑陋且不堪一击。这只是开始。"
窗外,是京城繁华而不夜的灯火,丝竹管弦之声隐隐从远处传来。那里有她复仇的目标,有她需要摧毁的一切,也有她即将建立的、属于她的秩序。
她吹熄了手边最后一盏烛火,将自己彻底融入黑暗。灵力在体内缓缓流转,让她在黑暗中视物如同白昼。
她再次注入一丝灵力进入云纹令牌。这一次,令牌上的纹路亮起的时间更久了一些,与远方某个方位的感应也愈发清晰。那感应微弱却坚定,指向城南某个方向,那是"晦明楼"所在,也是她复仇之网开始编织的地方。
指尖轻抚过袖中那枚染血的云纹令牌,她望向京城最繁华的方向,唇边掠过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
“就让我看看,这京城的夜莺,究竟是如何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