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赌约
自那日纸笺传情后,私塾里的日子,在沐雨棠眼中,陡然间变得五彩斑斓起来。
连父亲讲解那些艰涩经文的声音,似乎都成了悦耳的伴奏。她的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飘向前排,落在许南瑾那挺直的背脊上。而他,似乎也比往常更加“专注”,脖颈僵直,几乎从不回头,但那偶尔无意识摩挲着书页边缘的指尖,还是泄露了他并非表面那般平静。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课业刚毕,学子们三三两两收拾书箱。沐雨棠眼珠一转,抱起自己的书卷,脚步轻快地绕到许南瑾案前。
“许公子。”她声音清脆,带着刻意营造的无辜。
许南瑾正将毛笔放入笔洗,闻声动作一顿,抬起头来。见到是她,他眸中闪过一丝极快的不自然,耳廓似乎又有些泛红,但面上依旧维持着镇定:“沐姑娘,有何事?”
沐雨棠将怀中一摞显然超量的书卷往他案上一放,笑吟吟地道:“这些书太重了,我搬不回后宅。听闻公子君子六艺皆通,想必力气也是不小的,可否劳烦公子?”
这便是她琢磨出的新“赌约”——赌他会不会拒绝她的“不情之请”。
许南瑾看着那摞书,又看看她脸上那抹狡黠的笑意,沉默了一瞬。周遭有几个尚未离开的同窗好奇地望过来。他薄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于礼不合”,但最终,只是认命般地轻叹一声,将那摞书稳稳抱起:“姑娘请带路。”
“有劳公子啦!”沐雨棠笑容愈发灿烂,背着手,步履轻快地走在前头,裙裾翩跹,像只得意的小蝴蝶。
从学堂到后宅书房,不过短短一段路,沐雨棠却走得格外慢。她指着廊檐下新筑的燕巢,问他:“公子你看,那两只燕子像不像在说悄悄话?”又扯住他的衣袖,让他看墙角一株开得正盛的紫色野花,“这花叫什么名字?书上好像没有。”
许南瑾抱着书,步伐沉稳,对于她这些明显没话找话的问题,一一简短作答:“春燕衔泥,乃常情。”“此乃二月兰,田间常见,《诗经》中或有提及。”
他的回答依旧刻板,但语气里并无不耐。沐雨棠也不在意,只要他肯应她,她便觉得开心。
将书放入书房,许南瑾转身欲走。
“等等!”沐雨棠再次叫住他,从袖中摸出一小包用油纸裹着的物事,飞快塞到他手里,“喏,谢礼。”
指尖短暂相触,两人都像被烫到一般迅速收回。
许南瑾低头,打开油纸,里面是几块做成花瓣形状、晶莹剔透的桂花糖。
“我……我自己做的。”沐雨棠微微侧过脸,声音里难得带上一丝羞赧,“不……不算很好吃,你别嫌弃。”
他看着那几块精致的糖,又抬眼看了看她微红的侧脸,握着油纸的手指微微收紧。他什么也没说,只将那包糖小心翼翼地收入怀中,然后对着她,极轻、极快地颔首,便转身离开了。
沐雨棠看着他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这算……赢了吧?
自那日后,沐雨棠的“赌约”便层出不穷。
有时是“赌今天会不会下雨”,赌注是输的人要为赢的人抄一页诗;有时是“赌门口那棵老槐树上的喜鹊今天会叫几声”,赌注是一方新得的徽墨;有时则是“赌下次休沐日,镇上新来的说书先生会讲《西厢》还是《牡丹亭》”,赌注是……陪对方一起去听。
许南瑾起初总是蹙眉,试图用“子不语怪力乱神”、“此等小事,何须挂怀”来推拒,但每一次,最终都会在沐雨棠那双亮晶晶、充满期待的眸子注视下败下阵来,板着脸,却依旧一一应约。
他表面无奈,甚至有些苦恼,但沐雨棠渐渐发现,他会在她提到“听说书”时,提前去打听好说书先生的排期;会在她赌输后,嘴上说着“女子字迹当工整”,却还是将她那狗爬般的抄诗仔细折好收起;会在她盯着那株二月兰看时,隔日便在她窗前的石缝里,发现一本手绘的、详细的《草木图谱》。
他的回应,永远藏在这些细微末节的动作里,从不宣之于口。
这日放学,人已散尽。沐雨棠趴在窗台上,看着天边绚烂的晚霞,忽然道:“许南瑾,我们赌明天会不会出太阳吧?”
许南瑾正在整理书箱,闻言动作未停,只淡淡道:“明日晴雨,自有天定,非人力可赌。”
“哎呀,玩玩嘛!”沐雨棠扭过头看他,“若我赢了,你明日陪我去后山溪边看蝌蚪!若你赢了……”她眨眨眼,“我把我爹珍藏的那本《乐府诗集》偷出来借你看一天!”
许南瑾整理书箱的手彻底停住了。他抬起头,看向她。霞光为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她趴在窗台上的样子,慵懒又娇憨,像一只餍足的猫儿。
《乐府诗集》……他确实心仪已久。沐先生藏书丰富,其中不乏孤本。
他沉默了片刻,就在沐雨棠以为他又要拒绝时,他却轻轻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好。”
沐雨棠眼睛一亮。
“不过,”他补充道,目光扫过她因兴奋而微红的脸颊,“无论晴雨,明日申时,溪边见。”
沐雨棠怔住,随即明白过来。他这不是在应赌,而是在……约定?
不等她反应,许南瑾已背起书箱,快步向外走去。走到门口,他脚步微顿,却没有回头,只留下一句:
“《乐府诗集》……不必冒险。我想看的,……已经看到了。”
他的声音很快消散在晚风里,但沐雨棠却觉得,那几个字,清晰地敲在了她的心尖上。
她想看的,已经看到了?看到什么了?
她望着他消失的背影,半晌,猛地将发烫的脸颊埋进臂弯里,吃吃地笑了起来。
嗯,这次,好像又是她赢了。不,是他们……都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