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凌风在凝香殿的第三十七天。
他正襟危坐于窗前，这份强作的镇定，在殿门被轰然推开的那一刻，碎得彻底。
进来的是皇帝身边最得力的内侍监，身后跟着两名健壮的侍卫。这并不稀奇，稀奇的是，他们中间挟持着一个身影——一个他绝没想到会在此处见到的人。
裴喜君！
她云鬓微乱，那身惯穿的鹅黄色衫裙上沾了些许尘土，双手被反缚在身后，嘴上勒着一道绢布，堵住了所有声音。唯有那双总是含羞带怯、或灵动聪慧的眸子，此刻写满了惊恐与无助，在触及卢凌风目光的瞬间，泪水便如断线珍珠般滚落。
卢凌风只觉得浑身的血液“轰”的一声冲上头顶，他猛地站起，身上的铁链被狠狠拉扯，哗啦作响。
“你们敢！”他一声怒喝，目眦欲裂，一步便欲上前，只可惜他靠近不了他的女孩。
内侍监不慌不忙，尖细的嗓音带着冰冷的笑意：“卢将军，稍安勿躁。裴小姐是陛下请来的‘客人’。陛下说了，卢将军在此清修多日，想必寂寞，特让裴小姐前来与将军……做个伴。”
“放开她！”卢凌风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
“放开？”内侍监皮笑肉不笑，“您现在都自身难保还想着她，那得看卢将军您是否体恤圣心了。”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一身常服的皇帝，缓步而入。他的目光掠过被缚的裴喜君，最后落在如同绷紧弓弦般的卢凌风身上，嘴角噙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
“凌风，你看，朕将你心心念念的人带来了。”皇帝的语气，仿佛在陈述一件寻常的馈赠，“裴侍郎家教甚严，朕也是费了些心思，才‘请’到裴小姐入宫一叙。”
卢凌风胸口剧烈起伏，他死死盯着皇帝，从牙缝里挤出话来：“陛下！此事与裴小姐毫无干系！她是吏部侍郎之女，是清白官眷！您岂可……”
“朕岂可如何？”皇帝打断他，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一个吏部侍郎的女儿，朕‘请’她入宫陪伴宗亲，有何不可？”
他踱步到裴喜君身边，目光在她苍白而娇美的脸上停留片刻，语气骤然转冷：“只是，若这位‘宗亲’不识抬举，执意要与朕作对，那这位裴小姐在宫中的安危，朕……可就无法保证了。”
话音未落，一名侍卫手上微微用力，裴喜君痛得闷哼一声，身子不由自主地蜷缩，眼中泪水流得更急，却发不出任何求饶的声音，只能用那双盈满泪水的眸子，绝望而深情地望着卢凌风。
那眼神，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刺入卢凌风的心脏，剧痛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你想要我做什么？”卢凌风的声音嘶哑，所有的怒火仿佛被这无尽的痛楚浇灭，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灰烬。
皇帝满意地笑了。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摧毁一个英雄，最好的方式不是折断他的刀，而是将他所要守护的美好，在他面前一点点碾碎。
“很简单。”皇帝回到主位坐下，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第一，脱下你那身千羽卫的戎装，换上朕为你准备的王服。第二，亲手写下一份奏疏，言你感念朕之恩德，自愿留在宫中伺候朕，并……恳请朕允许你母亲返回封地，这三件事办好后朕会让她离开皇宫”
毒！好毒的计策！
脱下戎装，是让他放弃过往的立身之本；穿上王服，是逼他公开承认那令他耻辱的血脉；而那份奏疏，更是将他与母亲与喜君都变成皇帝手中的提线木偶，既是施恩，也是随时可能倾覆的“贼船”。
卢凌风的身体晃了一下。他看着在他面前受苦的喜君，那个他深埋心底，宁愿自己万劫不复也不愿她受半分委屈的女子。他想起苏无名，想起自己一直秉持的忠义与骄傲……
一边是铮铮铁骨，一边是挚爱安危。
皇帝的耐心似乎在流逝，他轻轻挥了挥手。那名侍卫的手再次用力，喜君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额头沁出细密的冷汗。
就是这一声痛呼，彻底击溃了卢凌风最后的防线。
“住手！”他嘶声喊道，声音里带着悲凉与绝望。他极其缓慢地，松开了紧握的铁链。那动作，仿佛抽走了他全身的力气。
他看向皇帝，眼神中的火焰熄灭了，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与空洞。
“我……换。”
两个字，重逾千斤。他挺得笔直的脊梁，在这一刻，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压得微微弯曲。他不再看喜君那震惊而心痛的眼神，只是麻木地转向内侍监捧来的那套华丽而屈辱的紫色王服。
殿内寂静无声，只有衣衫摩擦的窸窣声，如同命运的叹息。卢凌风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绸缎，只觉得那上面浸满了自己尊严碎裂的声音。
皇帝静静地看着，他知道，他赢了。至少，在这一刻，他折断了一根最硬的骨头。然而，看着卢凌风那仿佛失去所有生气的眼神，皇帝的内心深处，却并无多少快意，反而升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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