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依旧每日在凝香阁与紫宸殿之间往返，穿着那身标志性的深青常服，垂首，肃立，添茶，递水。动作精准得像尺子量过，表情淡得像一张白纸。皇帝与妃嫔调笑，他听着；皇帝命他擦拭身体，他做着。他甚至开始能在那浓烈的龙涎香与脂粉气中，分辨出皇帝今日心情如何，对哪位妃嫔更感兴趣。这种认知让他自己都感到一阵寒意。
他开始观察。不是用卢凌风的眼睛，而是用一个“男宠”的眼睛。他观察皇帝批阅奏折时微蹙的眉头，观察皇帝欣赏歌舞时指尖敲击扶手的节奏，观察皇帝饮茶时偏好的温度，甚至观察皇帝在不同妃嫔身上停留目光的长短。
他发现皇帝欣赏柔顺，但厌倦完全的唯唯诺诺；喜欢美色，却更看重一丝不易掌控的鲜活气；他心思深沉，偶尔会流露出对纯粹、不加掩饰的事物的短暂青睐，尽管那青睐转瞬即逝。
一种荒谬的、连他自己都感到鄙夷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蕈，悄然探出头来——他不甘心只是这样一具行尸走肉。裴喜君需要他活着，母亲需要他活着，可这样活着，与死了有什么区别？如果无法摆脱这身份，如果注定要沉沦在这泥沼里……那么，能不能……抓住一点什么？哪怕只是一点虚妄的、名为“宠爱”的浮木？
这个念头让他浑身战栗，不是兴奋，而是恐惧和自我厌弃。卢凌风，你竟沦落到……要去争宠的地步了么？你配吗？你一个阶下囚，一个靠出卖身体和尊严换取生存的玩物，也配奢求帝王的“真爱”？
配与不配的诘问，日夜撕扯着他。一边是深入骨髓的骄傲在厉声斥责，另一边是求生本能和那点不甘心在疯狂叫嚣。
机会来得猝不及防。
那日午后，皇帝在御花园凉亭小憩，只留了他在旁随侍。天气有些闷热，皇帝靠在躺椅上，闭目养神，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烦躁。宫女打扇的风力似乎总不合他心意，被他挥手斥退。
卢凌风垂手站在一旁，目光掠过石桌上那盘冰镇过的、却几乎未动的葡萄。他记得，前几日一位西域使者进贡了一种特殊的香料，气味清冽提神，他曾在内侍省登记赏赐物品时瞥见过记录。
鬼使神差地，他低声对旁边一个内侍吩咐了几句。内侍讶异地看了他一眼，还是躬身退下。
不久，内侍取来一个小小的香囊。卢凌风接过，并未立刻呈上，而是走到亭子通风处，将那香囊置于一个不起眼的银质小碟中，任由那清冽微辛的香气，被微风缓缓送入亭内。
皇帝原本微蹙的眉头，几不可察地松开了些。他依旧闭着眼，却淡淡开口：“什么香？”
卢凌风心头一跳，稳住声音，依旧垂首：“回陛下，是前几日西域进贡的雪松与薄荷混合的香料，臣见陛下似有困倦，斗胆一试。”皇帝睁开眼，目光落在他低垂的头顶，看了片刻，并未责怪他的“斗胆”，只“嗯”了一声，复又闭上眼，这次呼吸似乎更沉静了些。
一次微不足道的试探，没有奖赏，也没有责罚。但卢凌风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皇帝注意到了他“恰到好处”的用心，而非仅仅是机械的服从。
他开始更小心地经营。在皇帝批阅奏折至深夜时，他会“恰好”备上一盏温度适中的参茶，而非寻常的绿茶；在皇帝对某个政事流露出短暂烦恼时，他会“无意间”提到某本古籍中的类似案例，点到即止，绝不多言。他依旧穿着那身深青衣服，依旧垂首低眉，却在细节处，极其隐晦地展现着一种不同于其他妃嫔或内侍的、带着清醒与克制（哪怕是伪装的）的“体贴”。
他甚至开始调整自己侍立的角度，确保皇帝偶尔抬眼时，能看到他线条干净利落的侧脸和挺拔（却不过分僵硬）的身姿。他知道自己容貌出众，这是他如今唯一的、可悲的武器。
皇帝看他的目光，渐渐有了一丝变化。不再是纯粹的玩味和审视，偶尔会带上一点探究，一点……兴趣。召他“伺候”的次数多了起来，有时甚至只是让他在一旁磨墨，什么都不做。
一次深夜，只有他们二人在书房。皇帝处理完政务，似乎心情不错，看着他安静磨墨的身影，忽然问道：“卢凌风，你恨朕吗？”
卢凌风磨墨的手稳稳停住。他抬起眼，这一次，没有完避开皇帝的视线，而是用一种恰到好处的、带着些许茫然又似乎有些哀伤的眼神，快速看了皇帝一眼，随即又更低地垂下，声音轻而稳：“陛下天恩，赦免裴氏，保全臣母。臣……唯有感激。”他没有说“不恨”，他说的是“感激”。真话假话掺在一起，反而更显扑朔。
皇帝盯着他，良久，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喜怒：“你倒是学聪明了。”
卢凌风的心沉在冰窖里，他知道自己在走钢丝，下面就是万丈深渊。他利用了皇帝的疑心和征服欲，试图用这精心伪装的、带着刺的“温顺”去换取一点点特别的目光。
可他心底那个声音从未停止嘶吼：你不配！你这摇尾乞怜的姿态，连你自己都作呕！你得到的，永远不会是真正的宠爱，只是主人对稍微有趣些的宠物的逗弄！
他不甘心。他又确实不配。这种清醒的沉沦，比完全的麻木，更加痛苦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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