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消毒水的气味和止痛泵规律的滴答声中，粘稠地滑过。林晚星恪守着契约，每天准时出现，坐在那束被她刻意扩大的阳光里，看书，默写，或者只是沉默地坐着，像一件设计精巧、绝不打扰的家具。
陆晨阳大多数时候是沉默的，背对着她，或者闭眼假寐。偶尔，他会突然开口，问一个与学业无关的、尖锐的问题。
“你看着我的时候，在想什么？”他声音沙哑，带着试探，“是不是在想，这个人还能活多久？”
林晚星从笔记本上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他缺乏血色的脸。“我在想，你上次的生理学笔记，第三章的重点划错了。”
她的回答永远像一面光秃秃的墙，不留任何可供情绪攀爬的缝隙。陆晨阳会嗤笑一声，或者干脆不再理会，但那双深陷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一次次徒劳的撞击后，逐渐变得灰败。
转折发生在一个午后。林晚星去医生办公室拿新的检查报告，回来时，听到浴室里传来压抑的、类似野兽呜咽的声音，伴随着什么东西碎裂的巨响。
她脚步顿了一瞬，随即快步走过去，推开了虚掩的门。
浴室里，陆晨阳穿着松垮的病号服，站在洗手台前，剧烈地喘息着。脚下的瓷砖上，是四分五裂的镜子碎片，映出无数个他苍白、扭曲的脸。他头上为了化疗而剃光的头发，刚刚长出一点青茬，此刻在他自己看来，如同怪物可怖的皮肤。他死死盯着满地碎片，胸口起伏，眼神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惊恐与厌恶。
听到门口的动静，他猛地转过头，猩红的眼睛瞪着她，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
“看够了吗？”他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恶意，“是不是很吓人？像不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
林晚星的视线从地上的碎片，慢慢移到他因用力而攥紧、骨节发白的拳头上。她没有回答，也没有露出他预想中的惊恐或怜悯。她只是走过去，蹲下身，开始徒手捡拾那些较大的玻璃碎片，动作依旧平稳，小心地避免划伤。
她的沉默和无视，像一瓢油，浇在了陆晨阳心头的怒火上。他猛地伸手，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纤细的骨头生疼。
“说话啊！”他低吼着，逼近她，呼吸灼热地喷在她的脸上，“你们不都是这样觉得吗？一个快要死的、连头发都没有的怪物！连我自己看了都恶心！”
手腕上传来清晰的痛感，林晚星蹙了下眉，但没有挣脱。她抬起眼，终于迎上他狂乱的目光。她的瞳孔很深，像两口古井，映不出他此刻狼狈的影子。
“我小时候，”她开口，声音依旧是平的，却像投入死水中的一颗石子，带着某种沉甸甸的重量，“在孤儿院的镜子裡，也从来看不见自己。”
陆晨阳愣住了，攥着她的手下意识松了些力道。
林晚星的目光没有移开，继续说道：“那面镜子很旧，满是污渍。他们都说，镜子里照不出没人要的孩子。”
她的语气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客观事实。没有卖惨，没有倾诉，只是简单地、冰冷地，说出了另一份残缺。
陆晨阳看着她，看着她清澈却空洞的眼睛，看着她平静无波的脸，再看看满地碎片中那些支离破碎、丑陋不堪的倒影。一种巨大的、同病相怜的悲哀，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淹过了愤怒的火焰，只剩下彻骨的冰凉。
他松开了手。
林晚星腕上留下一圈清晰的红痕。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低下头，继续沉默地收拾着地上的狼藉，将那些映照着“鬼影”的碎片，一块一块，捡拾干净。
陆晨阳踉跄着后退一步，靠在冰冷的瓷砖墙上，缓缓滑坐到地上。他把脸埋进膝盖里，肩膀微微耸动，没有声音，只有无声的、绝望的颤抖。
林晚星清理完所有碎片，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从旁边的架子上取下一顶柔软的针织帽——那是他母亲买来，但他从未戴过的。
她将帽子递到他眼前。
他没有动。
她也没有收回手。
空气中，只剩下他压抑的喘息，和水龙头未关紧、滴答落水的声音，与门外隐约传来的止痛泵的低响，交织成一片绝望的共鸣。
过了许久，久到林晚星的手臂开始发酸，他才缓缓抬起脸，眼眶通红，里面没有了愤怒，只剩下一片荒芜的疲惫。他看了一眼那顶帽子，又看了一眼她依旧平静的脸，和她手腕上那道刺目的红痕。
最终，他伸出手，不是接过帽子，而是轻轻碰了一下那道红痕，指尖冰凉。
“……疼吗？”他问，声音嘶哑得厉害。
林晚星看着他的手指，沉默了片刻，才轻声回答：
“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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