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烧过后，陆晨阳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精气神，变得更加沉默和虚弱。那场夜间的危机如同一场飓风，席卷过后，只留下满地狼藉和更深的死寂。他常常整天不说一句话，只是望着天花板，眼神空茫，仿佛灵魂已经提前离开了这具饱受折磨的躯壳。
林晚星依旧每天到来，沉默地履行契约。她带来了新的医学书籍，也带来了一叠色彩柔和的彩纸——不知是出于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解释的冲动，还是仅仅因为看到隔壁病房的小孩在折，而机械地模仿。
那天下午，阳光难得的好。她将一叠彩纸和一本教折千纸鹤的图册，轻轻放在陆晨阳的床头柜上，什么也没说。
陆晨阳的目光从天花板缓缓移过来，落在那些鲜艳的纸张上，死水般的眼底似乎波动了一下。他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拒绝。过了很久，在林晚星以为他不会理会时，他伸出那只没在输液、却依旧因为神经受损而微微颤抖的手，拿起了一张纸。
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笨拙。对照着图册，折叠，展开，再折叠。然而，那双手曾经能写出漂亮的行书，能画出栩栩如生的蝴蝶，此刻却连一条简单的直线都无法精准对齐。纸张在他颤抖的指尖不听使唤，折痕歪斜，形状怪异。
第一只“千纸鹤”瘫在桌上，像一只受了重伤、无法飞起的鸟。
陆晨阳抿紧苍白的嘴唇，又拿起第二张纸。这一次，他更加用力，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可是，颤抖无法控制，纸张在他手中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声响，最终，一只翅膀被不小心撕开了一道口子。
他盯着那道裂口，呼吸渐渐变得粗重。
第三只，第四只……桌子上堆积起越来越多丑陋的、残缺的“作品”。它们不像象征希望的千纸鹤，更像是一群被遗弃的、畸形的残骸。每一次失败，都像是在他早已千疮百孔的自尊上，又狠狠凿下了一刀。
林晚星坐在一旁，没有帮忙，也没有指导。她只是看着，看着他的努力，看着他的失败，看着绝望如何像墨汁滴入清水，一点点将他眼中刚刚燃起的、微弱的火苗彻底染黑。
终于，在他试图将一只折得七扭八歪的千纸鹤立起来，而它却再一次软塌塌地倒下时，陆晨阳所有的坚持和伪装彻底崩溃了。
他猛地一挥手臂，将桌上所有的千纸鹤和彩纸全部扫落到地上！
彩纸如同绝望的蝴蝶，纷扬飘落。他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那里面不再是愤怒，而是一种深可见骨的、对自己的厌弃和绝望。
“废物……”他盯着自己那双依旧不受控制般微微颤抖的手，声音低哑，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嘲弄，“连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了……林晚星，你说得对，我就是个废物。”
他抬起头，看向她，眼神空洞得像两个窟窿：“一个连折纸都做不到的废物，活着还有什么用？”
林晚星的心脏，在这一刻，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她看着满地狼藉，看着那个坐在废墟中央、自我否定的少年。她想起他曾经阳光开朗的模样，与眼前这个被病痛摧毁了肉体、也即将摧毁意志的影子重叠，一种尖锐的、陌生的刺痛感划过胸腔。
她站起身，没有看他崩溃的表情，而是走到那堆散落的彩纸前，蹲下身。在无数破碎的纸张中，她准确地捡起了最初的那只、最歪扭却也相对完整的那只千纸鹤。
她将它放在掌心，用指尖，极其轻柔地，试图抚平上面一道深刻的折痕。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在触碰什么极易碎裂的珍宝。
然后，她抬起头，看向依旧沉浸在自我毁灭情绪中的陆晨阳，将那只抚平了一些的千纸鹤，轻轻放回了他手边的床沿上。
“……没关系。”
她终于开口，声音比平时更低，更轻，带着一种几乎难以察觉的沙哑。
可是，这三个字在此刻听来，并非宽容的谅解，反而像是对他所有努力和存在价值的、最彻底的否定。仿佛在说，你做不到，没关系，因为你本就如此。你是个废物，也没关系。
陆晨阳死死地盯着床沿上那只依旧丑陋的千纸鹤，又猛地抬眼看向她平静无波的脸。一种比愤怒更深沉、更冰冷的绝望，彻底淹没了他。他闭上眼，不再看她，也不再看那只千纸鹤，只是无力地向后靠在枕头上，仿佛所有的生机都已随着刚才那场爆发而流逝殆尽。
阳光依旧明媚地照耀着，落在满地的彩纸上，反射出虚假而刺眼的光芒。希望未曾升起，便已夭折。努力证明自己尚且“有用”的最后尝试，换来的是更深的无力与绝望。
林晚星站在原地，看着自己刚才抚平千纸鹤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她说的“没关系”，到底是什么意思？
连她自己，此刻也无法分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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