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痕一旦产生,便如同病房玻璃上的冰花,只会随着严寒的加剧而蔓延、深化。自那次关于海外疗法的激烈冲突后,陆晨阳彻底将自己封闭起来。他不再与林晚星有任何交流,甚至在她例行公事般地询问身体状况时,也只是闭上眼,用沉默作为回答。他像一具正在缓慢沉入深海的躯壳,所有的生气都被无形的压力一点点挤出,只剩下越来越微弱的生命体征。
医生们的表情日益凝重,查房时的交谈变得简短而充满术语壁垒。最终,那个决定性的通知还是下来了——病情急剧恶化,癌细胞已无法控制,必须立即转入无菌隔离舱,进行最后一次,也是希望最为渺茫的强化治疗和移植准备。
转移前的那个傍晚,夕阳将病房染成一种不祥的、过于绚烂的橘红色。陆晨阳出乎意料地,用极其微弱的声音,对守在床边的母亲说:“妈,我想……单独和林晚星待一会儿。”
陆母红着眼眶,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站在门口、身影单薄的林晚星,最终点了点头,默默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仪器规律的、仿佛倒数读秒的声音。
陆晨阳费力地转动脖颈,看向林晚星。他的脸瘦脱了形,眼窝深陷,皮肤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蜡黄,唯有那双眼睛,此刻却异常清明,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这平静比之前的愤怒或绝望,更让人心碎。
他示意了一下床头柜上一个崭新的银色录音笔。
“帮我……录些话。”他的声音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像是耗费了巨大的力气。
林晚星的心脏骤然缩紧,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她明白了。这不是普通的留言,这是……遗言。她走过去,拿起那只冰冷的录音笔,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按下了录音键。
红色的指示灯亮起,像一个微小的、燃烧的火种。
陆晨阳看着窗外那抹即将逝去的残阳,开始断断续续地说话,声音轻得需要她俯身才能听清:
“晚星……以后,要继续读书……读你喜欢的专业,不要……不要因为钱放弃……”
他停顿了一下,积蓄着微弱的力量。
“要去看海……替我看看,太阳是怎么……从海平面跳出来的……是不是真的,像你描述的那么……壮丽。”
又是一阵艰难的喘息。
“要按时吃饭……你太瘦了……别再吃那些……便宜的面包……”
他的目光从窗外收回,缓缓移到她脸上,那目光复杂得让她几乎无法承受,里面有遗憾,有不舍,有担忧,还有一种近乎解脱的温柔。
“要……交朋友……别总是一个人……”
“要……幸福……”
最后几个字,几乎轻不可闻,随即被一阵无法抑制的、撕心裂肺的咳嗽打断。他痛苦地蜷缩起来,脸色瞬间变得灰败。
林晚星猛地按下了停止键。那红色的光点熄灭了。她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只尚存他余温的录音笔,指节捏得发白。她看着他因咳嗽而剧烈颤抖的、瘦骨嶙峋的肩膀,看着他连咳嗽都显得如此无力。
她应该上前,扶住他,拍拍他的背。
可她就像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胸腔里翻涌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尖锐的疼痛,几乎要撕裂她一贯冷静的外壳。她只能死死地咬住自己的下唇,用力到尝到了清晰的、咸涩的血腥味,才勉强将那即将冲破喉咙的、未知名的哽咽压了回去。
护士和医生很快进来,准备将他转移到隔离舱。混乱中,有人从她手中轻轻取走了那只录音笔。
她看着他们将他安置在转移床上,看着他被各种管线和仪器包围。在床被推过她身边的那一刻,陆晨阳极其艰难地,再一次睁开了眼睛,望向她。
他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动了动。
没有声音。
但林晚星看懂了。
他说:“……别哭。”
然后,他就被推出了病房,推向那条通往未知终局的、长长的走廊。
林晚星依旧僵硬地站在原地,唇上的伤口渗出的血珠,像一颗突兀的、悲恸的朱砂。
隔离舱厚重的门在她眼前缓缓关上,发出沉闷的、最终的合拢声。
“嘀——”
监护仪上,代表他心跳的曲线,在门合上的瞬间,在玻璃窗的那一头,变成了一条漫长而平直的白线,伴随着仪器发出的、悠长而冰冷的警报音。
那声音,贯穿了她的耳膜,也贯穿了她整个世界。
他最后留给她的,不是爱语,不是怨恨,而是用尽生命最后力气,为她规划的一个……没有他的未来。
而这,比任何告别,都更令人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