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离舱的那扇门,不仅隔开了生与死,也仿佛抽走了林晚星世界里所有的声音和色彩。她没有哭,没有闹,甚至没有流下一滴眼泪。她只是沉默地、机械地收拾着陆晨阳病房里所剩无几的、属于她的东西——那几本书,那支旧钢笔,还有那本写满了医学笔记和零星记录的笔记本。
陆母红肿着眼睛,将那只银色的录音笔和一个装满千纸鹤的玻璃瓶交给她,声音嘶哑:“晨阳他……之前交代的。这些,应该给你。”
林晚星接过,手指触碰到冰凉的玻璃瓶壁,里面那些颜色各异、形态却同样歪扭的千纸鹤,此刻像是一群被永久禁锢的亡魂。她没有道谢,只是将东西默默收进背包,然后转身离开了医院。
外面的天空是铅灰色的,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她没有回学校,而是走进了那间她为了省钱租住的、只有几平米的地下室。房间里昏暗、潮湿,带着一股霉味,唯一的光源是一盏摇摇欲坠的白炽灯。
她坐在唯一的桌子前,摊开空白的稿纸,拧开了那支旧钢笔的笔帽。笔尖在灯光下闪着幽暗的光。她以为她会写下他们之间那些稀少的、算得上温暖的片段,写下他强装的笑容,写下他偶尔流露的温柔。
可是没有。
笔尖落在纸上,流淌出的不是回忆,而是黑色的、粘稠的、带着剧毒的汁液。
【如果星光注定要被黑暗吞噬,为何要让我窥见那一瞬的光明?】
字迹因为用力而深深凹陷进纸里,几乎要将其划破。她不是在写作,她是在用文字凌迟自己,也是在凌迟那个已经逝去的灵魂。
【你告诉我别哭,陆晨阳。可你告诉我,当唯一的光熄灭后,漫漫长夜该如何度过?】她的笔尖开始颤抖,不再追求工整,字迹变得狂乱而破碎。
【希望?那是世间最残忍的谎言!它让你在悬崖边看到一朵花,诱使你向前,然后轻易地将你推入万劫不复!】她写他化疗时的呕吐,不是带着心疼,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写实,描绘那具肉体如何被药物摧残得不成人形;她写他砸碎镜子时的愤怒,剖析那背后是对自身存在彻底的否定与厌恶;她写自己递上那顶帽子时的冰冷,痛斥那看似关怀的动作下,是何等的麻木与无能。
【我们之间,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一场金钱与陪伴的交易,一个买一个卖,凭什么指望能衍生出救赎?是我太天真,还是你太残忍,在最后还要给我一个‘幸福的期望’?】泪水终于涌了上来,不是温热的,而是冰凉的,一滴一滴砸在稿纸上,晕开了墨迹,像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她没有去擦,任由视线模糊,笔下的文字更加癫狂。
【我恨这疾病!恨这无常的命运!恨我自己!恨我为什么救不了你!恨我为什么连一句‘别走’都说不出口!】她写下了最后一句话,力透纸背,仿佛用尽了灵魂所有的力气:
【如果相遇的终点是永恒的别离,那我宁愿,从未见过你。】写罢,她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倒在冰冷的桌面上,肩膀无法自控地剧烈耸动,发出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压抑到极致的呜咽。旧钢笔从她无力的手中滚落,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溅开一小滩绝望的墨痕。
过了不知多久,她才缓缓抬起头,脸上泪痕狼藉,眼神却空洞得吓人。她看着眼前这叠被泪水、愤怒和绝望浸透的稿纸,最上面一页,那狂乱的笔迹构成了一个巨大、狰狞的标题——
《祭·辰》
她拿起笔,在那个“祭”字上,一遍又一遍地描黑,加深,直到那个字像一道永恒的伤疤,烙印在纸张上,也烙印在她的生命里。
然后,在标题的下方,她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不再是“林晚星”,而是一个同样被她描画得尖锐、扭曲的字——
“祭”。
她将自己,连同那份还未开始便已死去的爱,一同献祭给了这片无边无际的、名为绝望的黑暗。
地下室的白炽灯,因为电压不稳,猛地闪烁了几下,最终,啪的一声,彻底熄灭。
房间里,陷入了与她内心一致的、完完全全的漆黑。只有那叠名为“祭”的稿件,在绝对的黑暗中,无声地散发着死亡般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