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诺的重量，在陆晨阳心跳停止的那一秒，才真正显露出它全部的、狰狞的形态。它不是解脱，不是慰藉，而是一副无形、却比任何物理枷锁都更沉重的镣铐，铐住了林晚星的未来，将她牢牢钉在名为“余生”的刑架上。
处理完所有后事，婉拒了陆家父母后续的经济支持——那支票的烙印已经足够深刻——林晚星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回到了她阴暗的地下室。那叠签名为“祭”的稿纸还散落在地上，如同她无法收拾的心情。她没有去动它们，只是从柜子深处，拿出了那个装着歪扭千纸鹤的玻璃瓶。
瓶子触手冰凉。她记得之前，它们曾散发过来自他掌心的、恒定的暖意。但现在，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仿佛随着他心跳的停止，这些纸鹤也彻底死去了。
她开始履行承诺。以一种近乎自虐的、程序化的方式。
第一件事，是去看海。去看那个他在病榻上，靠着她的描述构建了无数次的，“太阳从海平面跳出来”的瞬间。
她选择了一个凛冽的冬日清晨。天未亮，她便独自一人坐上最早班的火车，前往最近的海岸线。车上空荡，她蜷缩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尚未苏醒的城镇与田野，感觉自己正被运往一个行刑地。
海边比想象中更冷。咸腥的海风像冰冷的刀子，刮在脸上，穿透她厚厚的羽绒服。沙滩上空无一人，只有灰蓝色的、咆哮着的海，和铅灰色的、低垂的天幕。她找了一块远离潮线的干燥沙地，铺开事先准备的厚毯子，坐了下来，将自己裹紧。
时间在寒冷中缓慢爬行。她看着天际线，那里开始透出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般的苍白。然后，那苍白逐渐被染上绯红、金黄……色彩越来越浓烈，如同打翻了调色盘。她想起了自己曾为他描述过的场景——“海风是咸的，会黏在你的皮肤上。太阳跳出来时，你会觉得一切等待都值得。”
此刻，海风确实是咸的，冰冷刺骨。而她的等待，只为了验证一个永恒的“不值得”。
当那轮红日终于挣脱海平面的束缚，将万道金光泼洒在波涛之上时，天地间一片壮丽辉煌。那景象，比她任何一次语言描述都更加震撼，更加充满原始的、磅礴的生命力。
就在这一瞬间，她被这超越言语的壮美攫住，几乎要忘记痛苦，忘记此行的目的。也就在这一刻——
细微的异象发生了。
在她身体左侧，那原本空无一物的沙地上，清晰地凹陷下去，形成了一个人坐过的痕迹。 那轮廓，那大小，与她记忆中陆晨阳的身形如此吻合。毯子的边缘甚至被那道痕迹微微压住。仿佛就在前一秒，还有人坐在那里，与她并肩，一同凝视着这黎明。
她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停止跳动。一股混杂着巨大惊喜和更深恐惧的战栗掠过全身。她下意识地、几乎是屏住呼吸地，伸出手，颤抖着，探向那个痕迹。
指尖触到的，只有冰冷、粗糙的沙粒。
那个痕迹真实存在，视觉上无可辩驳，但触感上，空无一物。
希望如同这初升的太阳，猛地跃起，带来一瞬间足以灼伤视网膜的光明，随即而来的，是更加清晰、更加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阴影。
最美的景色，因为她无法与他分享，成了最刺眼的刑罚。这天地间最辉煌的诞生礼，于她而言，是一场沉默的、酷烈的处决。
她维持着伸手的姿势，僵在原地。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不是滚烫的，而是和他指尖一样冰凉。她看着那个沙地上的“痕迹”，看着远方那轮仿佛在熊熊燃烧的太阳，用一种轻得几乎被海浪声吞没的音量，嘶哑地问：
“晨阳……你看到了吗？”
海风卷着她的问句，抛向无尽的天际。
没有回答。
只有永恒的海浪，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地，拍打着空寂的沙滩，像是在为这场无期徒刑，敲打着永恒的节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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