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瓶里的药丸果然有效。
连着三日,寒毒都未曾剧烈发作,虽仍有隐隐的滞涩感,却已足够让白扶疏清明地筹谋。她遣晚翠借着采买的由头,在京城各处茶馆酒肆转了转,拼凑着关于那位太子太傅的零碎信息。
太子太傅姓柳,名承宗,是三朝元老,素来以清正严明自居,当年主审白父一案时,正是他手持那封“通敌密信”,在朝堂上言辞凿凿,将白家钉在了耻辱柱上。
“柳太傅门生遍布朝野,听说跟兵部尚书走得极近。”晚翠捧着买来的点心,压低声音回话,“前几日还有人看见,他府上的管家往兵部尚书府送了好几坛陈年佳酿。”
白扶疏捻着一枚棋子,在棋盘上轻轻敲击。兵部尚书……正是当年力主削弱江南士族势力的核心人物之一。
线索,似乎在慢慢交织。
三日后,城东的文人雅集如期而至。
地点设在一处名为“听风苑”的别院,主人是位退隐的老御史,喜好结交文友,每月都会在此设宴。今日因有太子太傅柳承宗到场,京中稍有头脸的文人几乎都来了,车马从巷口一直排到街角。
白扶疏换乘了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只带了晚翠一人。她换了身湖蓝色衣裙,鬓边簪了支素银簪子,略施薄粉,掩去病容,瞧着就像个寻常的江南仕女。
“小姐,柳太傅那样的人物,身边肯定护卫森严,我们……”晚翠有些紧张。
“我们不是去寻事的。”白扶疏理了理袖口,“只是去看看,这位‘清正严明’的太傅,会不会露出些破绽。”
马车停在听风苑侧门,两人随着人流步行而入。苑中亭台错落,曲水流觞,不少文人围坐在一起,或吟诗作对,或抚琴赏画,一派风雅。
白扶疏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全场,很快便在主位附近看见了柳承宗。
他穿着一身藏青色锦袍,须发花白,面容清癯,正与几位老臣谈笑风生,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久居上位的沉稳。
“果然是他。”白扶疏低声道,心头掠过一丝寒意。就是这张看似正直的脸,当年在朝堂上,用最义正词严的语气,将她父亲的一生清誉碾得粉碎。
她没有上前,只是带着晚翠在苑中随意走动,目光却始终留意着柳承宗那边的动静。
忽闻一阵骚动,有人高声道:“摄政王府的大人到了!”
白扶疏心头微讶,抬眼望去,只见玄珩在一众随从的簇拥下,缓步走了进来。他依旧戴着那枚银纹面具,一身玄色常服,却自带一股无形的威压,原本喧闹的园子瞬间安静了几分。
柳承宗等人连忙起身相迎,态度恭敬中带着几分拘谨:“不知王爷会来,有失远迎。”
“听闻柳太傅今日在此,本王顺路过来看看。”玄珩的声音平淡无波,目光扫过全场,在触及白扶疏时,没有丝毫停顿,仿佛只是看到一个陌生人。
白扶疏垂下眼帘,心中了然。他这是在避嫌。
柳承宗显然松了口气,笑着邀他入座:“王爷能来,是听风苑的荣幸。正好,老夫今日得了一幅范宽的《溪山行旅图》摹本,正想请诸位品鉴。”
众人簇拥着玄珩往内厅走去,柳承宗亦步亦趋地跟在旁边,低声说着什么。
白扶疏看着他们的背影,忽然对晚翠道:“你去看看,柳太傅刚才坐的位置,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
晚翠虽不解,还是依言走了过去。片刻后,她拿着一枚小小的玉佩回来,脸色有些发白:“小姐,这是在柳太傅的茶盏边捡到的。”
那是一枚羊脂白玉佩,上面刻着一个“安”字,玉佩边缘有一处细微的磕碰,像是常年佩戴留下的痕迹。
白扶疏的指尖触到玉佩时,猛地一颤。
这枚玉佩……她认得!
当年父亲在京中任职时,曾与一位姓安的同僚交好,那位安大人是北方人,惯用狼毫笔,他的夫人亲手刻了一对“安”字玉佩,一枚送了父亲,一枚自己留着。后来安大人因直言进谏被罢官,郁郁而终,两家便断了联系。
父亲那枚玉佩,在遭贬时被抄没,不知所踪。
可这枚……为何会出现在柳承宗身上?
难道当年构陷父亲的“通敌密信”,用的狼毫笔,与这位安大人有关?柳承宗又为何会有安大人的玉佩?
无数疑问涌上心头,白扶疏握紧玉佩,指尖冰凉。
就在这时,内厅传来一阵争执声。
她连忙带着晚翠走过去,只见玄珩正站在那幅《溪山行旅图》摹本前,声音冷淡:“范宽用笔雄健,山石多呈雨点皴,这幅摹本虽形似,却少了那份骨力。柳太傅收藏的,怕是赝品。”
柳承宗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强笑道:“王爷说笑了,这是老夫托人从江南寻来的,卖家说是……”
“江南?”玄珩打断他,目光落在画卷一角的印章上,“这印章的朱砂,是北方特有的矿砂,江南可出不了。柳太傅,你这‘江南寻来’的摹本,怕是走了水路,从北方绕道而来的吧?”
这话一出,满厅寂静。
谁都听出了玄珩话里有话。北方……如今正是与朝廷若即若离的藩王势力范围。柳承宗从北方“绕道”得来的东西,这话传出去,足以让他百口莫辩。
柳承宗额头冒汗,连忙道:“王爷误会了!老夫绝无此意,只是……只是卖家欺瞒了老夫!”
玄珩没再看他,转身往外走:“本王只是随口一说。柳太傅好自为之。”
他走过白扶疏身边时,脚步微顿,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玉佩收好。有些人,见不得‘北方’二字。”
说完,便径直离开了听风苑。
白扶疏攥紧手中的玉佩,心脏狂跳。
玄珩这是在帮她!他故意提及北方,就是在试探柳承宗,也是在告诉她——柳承宗的软肋,就在北方。
柳承宗显然被吓得不轻,草草结束了雅集,带着人匆匆离去,连落在座位上的玉佩都忘了取。
回去的马车上,晚翠忍不住道:“玄大人这是……在帮我们?他怎么知道您捡到了玉佩?”
白扶疏看着手中的玉佩,上面的“安”字在暮色中泛着温润的光。
“他或许不知道玉佩的事,”她缓缓道,“但他知道,该往哪里捅刀子。”
这位摄政王,果然深谙人心。他不必明着帮她,只需轻轻推一把,就能让柳承宗乱了阵脚。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晚翠问。
“查那位安大人的后人。”白扶疏眼中闪过一丝锐光,“柳承宗有他的玉佩,绝非偶然。当年的事,这位安大人,恐怕是关键。”
马车驶入熟悉的巷子,白扶疏掀开车帘,忽然看见巷口站着一道黑影。
那人见马车靠近,迅速递过来一张纸条,随即隐入暗处。
晚翠捡起纸条,递给白扶疏。
纸条上只有一行字,是玄珩的笔迹:
“安氏有女,现居城西破庙。”
白扶疏捏着纸条,望着玄珩消失的方向,心中百感交集。
他竟连这一步,都替她想到了。
这位摄政王,到底布了多大一盘棋?而她,又在这盘棋里,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夜风再次卷起她裙角的药香,这一次,她却觉得,那药香里,似乎多了一丝名为“希望”的暖意。
城西破庙,安氏之女……
明日,该去会会这位关键人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