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风从不是绕指柔,是裹着沙砾的刀子,刮在脸上生疼。
徽宁第一次被老兵扶上那匹棕褐色小马驹时,掌心攥得发白,刚坐稳没两息,马驹突然甩了甩尾巴,她便像片断了线的纸鸢,重重摔在戈壁滩的碎石地上。
膝盖处的棉布瞬间被磨破,殷红的血珠渗出来,混着沙粒粘在皮肤上,疼得她倒抽冷气。
她咬着下唇,把眼泪硬生生憋了回去——前殿地砖上那碎掉的桂花糕还在眼前晃,那年她不过三岁,追着太监的影子想给父皇递块糕点,却被侍卫拦在殿外,失手摔了食盒。
那时她哭了半个时辰,也没等来父皇一句安慰,最后还是宫女偷偷塞了块糖才止了泪。
姜守峥就站在不远处的胡杨树下,没像宫里那些嬷嬷似的冲过来哄她,只弯腰从马鞍旁扯下块粗布,扔到她面前。
布块上浸着浓烈的酒气,呛得徽宁皱了皱眉。“北境的孩子,没那么金贵。”
老人声音粗哑,像被风沙磨过,“自己把伤口裹紧,得让它自己长结实,下次才摔不疼。”
说着,他抬手抽出腰间的短剑,剑鞘是深褐色的牛皮,磨得发亮,出鞘时“噌”的一声,剑刃映着戈壁正午的日光,晃得徽宁睁不开眼。
“想学这个?”姜守峥持剑而立,身影在沙地上拉得很长,“学了它,不是为了耍威风,是能护着自己,将来也能护着你不想失去的人。”
徽宁攥紧那块酒布,指节泛白,点头时发间沾着的草屑簌簌往下掉。她看着外祖父手中的剑,忽然觉得,比起宫里那些精致的玉佩,这柄能反光的剑,才更能让她安心。
往后的日子,军帐成了她的新学堂。天刚蒙蒙亮,她就跟着帐里的文书先生识字,先生教她写“北”,写“疆”,也教她写“守”,笔尖在粗糙的麻纸上划过,她总想起外祖父说的“守护”。
午后,她跟着老兵们蹲在沙丘上辨认风向,老兵说“风是北境的信使,顺着风走,能找到水源,逆着风跑,能躲开沙暴”,她便把风向记在心里,连夜里做梦,都在数着帐外风声的方向。
再后来,姜守峥真的开始教她练剑。她的手腕细得像刚抽芽的柳枝,连外祖父那柄短剑的剑柄都握不紧,练不了半个时辰,手臂就酸得抬不起来。
姜守峥没催她,只去铁匠铺打了柄更轻便的短剑,剑鞘是楠木做的,上面刻着朵小小的莲花——花瓣层层叠叠,纹路细腻,正是清禾临走前,用碎布给她缝在帕子上的纹样。
那天傍晚,姜守峥把剑递到她手里时,声音难得软了些,不像平时那样严肃。“你母亲当年也喜欢莲花,”他望着远处渐渐沉下去的落日,眼神里藏着徽宁看不懂的温柔,“她说莲花出淤泥不染,干净,却也能在寒塘里熬过冬,耐得住冷,扛得住难。”
徽宁摸着剑鞘上的莲花纹路,指尖轻轻划过花瓣,忽然抬头问:“外祖,父皇是不是从来都不想看见我?”在宫里时,她总躲在廊柱后看父皇,可父皇要么忙着和大臣议事,要么对着昭翎姐姐笑,从来没正眼看过她一次。
帐外的风正好掀起帘角,卷进几片黄沙,落在徽宁的发梢。
姜守峥沉默了片刻,伸手揉了揉她的头,掌心的温度透过发丝传过来,很暖。“他不是不想,是不敢。”老人的声音低了些,“你长得太像你母亲了,眼睛,鼻子,连说话时轻轻皱眉的样子都像。他每次看你,都得想起当年你母亲血崩的模样,那是他心里的疤,碰一次,疼一次。”
这话像根细针,轻轻扎进徽宁的心口,疼得她呼吸都慢了半拍。
她原以为是自己不够乖,不够好,所以父皇不喜欢她,却没想过,连“像母亲”这件事,都会成了父皇疏远她的理由。
那天夜里,她抱着那柄刻着莲花的木剑坐在帐外,戈壁的风比白天温柔些,远处士兵们点燃的篝火跳动着,映得她的影子忽明忽暗。
她没像往常那样梦见前殿的暖炉,也没梦见碎掉的桂花糕,只梦见母亲站在一片莲花池边,对着她笑。
后面的一个月,徽宁像是变了个人。每天天不亮,她就抱着外祖为她做的小木剑去训练场,木剑比真剑轻,却也磨得她手心发红。
她一笔一划地练着外祖教她的剑法,劈、砍、刺,每个动作都重复上百遍,直到手臂酸得抬不起来,才肯坐在沙地上歇会儿。
有时老兵们路过,会笑着喊她“小女将军”,她也不害羞,只抿着嘴笑,然后继续挥舞木剑。
这天夜里,烛火在军帐里跳动,姜守峥坐在矮凳上,给徽宁的手上着药。
她的掌心起了好几个水泡,有的磨破了,渗着血水,看着让人心疼。
老人叹了口气,指腹轻轻按着她的手背,声音里带着几分犹豫:“宁丫头,外祖送你去学武好不好?”
小徽宁正盯着烛火发呆,听见这话,猛地抬起头,眼睛里满是错愕。
她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不吭声,肩膀却微微抖了起来。
突然,一滴滴滚烫的泪落在姜守峥的手背上,烫得他心头一紧。
徽宁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眼眶通红,声音带着哭腔,像只受惊的小兽:“外祖,您是不是也不想要我了?是不是觉得我在这里添麻烦,所以要把我送走?”
她小心翼翼的模样,像根鞭子抽在姜守峥心上,疼得他喘不过气。
老人放下药碗,伸手将徽宁紧紧搂进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声音有些哽咽,眼眶也湿润了:“外祖怎么会不要宁儿?宁儿是外祖的心肝宝贝,疼都来不及,怎么会觉得你添麻烦?”
他顿了顿,声音里满是不舍,“只是边境凶险,近年来战事频发,说不定哪天就打过来了。北境太危险了,外祖怕,怕自己护不住你,怕哪天战火起来,连让你安安稳稳吃饭的地方都没有。”
姜守峥轻轻拍着她的背,像是在哄小时候的她睡觉:“宁儿乖,外祖有个好友在云隐山隐居,他的武功可厉害了,比外祖厉害十倍。你去那里学武,既能平平安安的,又能学到真本事。待你学成了,外祖就去接你,到时候,咱们宁儿就能自己保护自己了,好不好?”
徽宁埋在他怀里,闻着他身上熟悉的酒气和沙尘味,渐渐止住了哭。她攥着外祖父的衣角,小声问:“那外祖会一直记得我吗?会真的来接我吗?”
“当然会。”姜守峥摸着她的头,声音坚定,“外祖每天都数着日子,等你回来。”
帐外的风还在吹,烛火跳动着,将两人相拥的影子映在帐壁上,温暖又安稳。徽宁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想:等我学好武功,一定要回来保护外祖,再也不让他担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