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阁内静得只剩琴弦轻颤,宋徽宁指尖落在冰弦上,正弹到《梅花三弄》中最清越的段落。
琴音时而如寒梅傲雪,冷冽孤绝;时而似雪落枝头,轻柔婉转,绕着阁内的暖炉烟气,漫出窗外。
窗外的积雪映着晨光,将她月白裙衫的下摆染得愈发素净——裙角绣着几枝淡墨梅枝,此刻沾了些从窗缝飘进的雪粒,像给梅枝添了层霜。
她坐姿端正,裙摆扫过铺着暗纹绒毯的地面,悄无声息,唯有垂在肩头的发丝,随着呼吸轻轻晃动。
琴旁,凝雪剑斜倚着雕花琴案,玄铁剑鞘上的莲花纹覆了层薄雪,冷银与素白交织,剑穗上的冰蓝流苏垂在绒毯上,倒与琴音里的孤绝冷冽相映成趣。
“砰”的一声,阁门被猛地推开,寒风裹挟着雪粒呼啸而入,瞬间打断了满室琴韵。
冰弦余颤戛然而止,几片落在琴上的雪粒被风卷得乱舞,落在徽宁的手背,激起一阵微凉。
云彼丘脸色惨白如纸,比窗外的积雪还要无血色。
他身上的宝蓝锦袍沾着融化的雪水,皱巴巴地贴在身上,腰间的玉带歪歪斜斜,连束发的玉簪都松了半截,发丝凌乱地粘在汗湿的颊边。
他冲进来时脚步踉跄,险些被门槛绊倒,扶住门框才勉强站稳,胸口剧烈起伏着大口喘气,声音带着难掩的急慌,几乎是破音喊出来的:“不好了,徽宁!出大事了——门主和二门主……二门主他跟门主大吵一架后,直接骑着马出了四顾门,往山下去了!”
宋徽宁按在琴弦上的手指猛地一顿,指腹被冰弦硌得发疼,眼底原本因琴音而起的沉静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几分惊色,眉头紧紧蹙起,连垂在身侧的手都下意识攥紧:“吵架?为何吵架?昨日在亭中议事时,不还好好商议着应对金鸳盟的事吗?”
“是为了对付金鸳盟的法子!”云彼丘扶着门框缓了口气,手指因用力而泛白,语气依旧急促,话都说得有些颠三倒四,“副门主说,金鸳盟最近吞并了周边三个帮派,还劫了朝廷的漕运粮船,势力太大了,单凭四顾门的弟子,就算加上咱们暗中联络的江湖门派,也难以抗衡。
他主张……主张联合朝廷出兵,说这样既能快速剿灭金鸳盟,还能让四顾门在朝堂上占得先机,往后弟子们行走江湖,也能有朝廷撑腰,不用再怕被官差刁难……”
他话未说完,徽宁已猛地站起身,月白裙衫扫过琴凳,带起一阵微凉的风,琴案上的茶盏都晃了晃,溅出几滴冷茶。
她快步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寒风瞬间灌了进来,吹得她鬓边的碎发乱飞,冻得鼻尖发红。
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山下蜿蜒的雪路上,一道青影正骑着快马疾驰——那是单孤刀平日里常穿的青布长衫,此刻在茫茫白雪中,像一道决绝的墨痕。
马蹄踏在积雪上,溅起半尺高的雪沫,留下长长的、凌乱的蹄印,一路朝着远方的官道奔去,没有半分回头的意思。
“联合朝廷……”徽宁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袖口,指节泛白,眼底闪过复杂的神色——有震惊,有不解,还有几分早已察觉的恍然。
她忽然想起前几日单孤刀提及要将药圃里的新药草献给朝廷太医院时,眼底偶尔掠过的、不似往日温和的野心,那时她只当是自己多心,觉得他是想为四顾门谋个安稳靠山,如今想来,竟是早有端倪。
而李相夷性子最是刚直,向来忌恨借外力谋私,更何况是心怀叵测的朝廷势力——他从建四顾门那日起,就认定“守护苍生”该凭江湖人的本心,绝不能沾上官场的污浊,更不能用朝廷的权势换所谓的“安稳”。
两人一个求“借力”,一个守“初心”,会决裂,倒像是早已埋下的隐患,只待一个导火索。
“相夷呢?”徽宁猛地回头看向云彼丘,声音比刚才冷静了几分,却依旧难掩担忧,连握着窗框的手都用了力,指节泛白,“他现在在哪儿?可有追出去?”
“相夷在议事厅里,脸色难看极了!”云彼丘摇头,语气带着几分无措,双手下意识绞着锦袍下摆,“谁进去劝都不理,就坐在主位上盯着门口,手里攥着‘少师’的剑鞘,指节都捏得发白,嘴里还反复念叨着‘违背初心’‘再也不是从前的大师兄了’……徽宁,你快去劝劝他吧,门主和副门主闹成这样,弟子们都慌了神,再这样下去,四顾门怕是就要散了!”
徽宁沉默片刻,目光落在倚在墙角的凝雪剑上。
剑鞘上的薄雪不知何时化了些,留下淡淡的水痕,像极了此刻她纷乱的心绪——有对单孤刀的失望,有对李相夷的担忧,还有对四顾门前途的焦灼。
她伸手握住剑柄,玄铁的冰凉透过指尖传来,那熟悉的触感像一剂镇定剂,让她躁动的心稍稍安定。
“四顾门不会散,日后不可再说此话。”宋徽宁的声音冷了下来,没有半分波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目光扫过云彼丘慌乱的脸,让他下意识收了声。
“我去议事厅找相夷,你立刻派人去追副门主。”她的声音重新变得沉稳,眼底也多了几分锐利,像雪地里出鞘的剑,“务必查清他的去向,若他只是一时气话,想出去冷静,便好言劝回,就说有话我们坐下慢慢商议,凡事都有转圜的余地;若他真有别的打算……”
她顿了顿,指尖在剑柄上轻轻摩挲,感受着玄铁的纹路,语气沉了下来:“若他真要走联合朝廷那条错路,便派人暗中盯着他的行踪,切勿让他与朝廷官员接触——尤其是负责江南防务的李大人,那人与金鸳盟早有勾结,绝非善类。
金鸳盟的事已经够棘手,绝不能再让四顾门陷入内忧外患的境地,否则我们对不起那些背井离乡来投奔的弟子,更对不起‘守护苍生’这四个字。”
说罢,她提剑转身,玄铁剑鞘在地面轻轻一顿,震落上面的残雪。
脚步匆匆地往阁外走,月白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漫天风雪中,裙角扫过雪地,留下浅浅的痕迹,剑穗上的冰蓝流苏在风雪里一闪而过。
只留下踏雪阁内未散的、带着寒意的琴韵,和云彼丘不敢耽搁,立刻转身安排人手的匆忙背影——他的锦袍还在滴水,却已顾不上寒冷,快步冲进风雪里。
踏雪阁外的风雪比来时更急,鹅毛般的雪片打着旋儿落下,很快便将徽宁刚踩出的脚印覆盖。
她提着凝雪剑,月白裙衫在风雪中猎猎作响,裙角的墨梅沾了雪,倒像是真的在寒雪中绽放。
路过演武场时,往日里总挤满练剑弟子的空地此刻空无一人,只有几杆断了的枪戟插在雪地里,被风吹得轻轻晃动,透着几分萧瑟——显然,单孤刀与李相夷的决裂,早已在弟子间传开,人心浮动,连日常的操练都停了。
议事厅的门虚掩着,里面没有点灯,只有窗外的雪光映着满地狼藉——案上的文书散落一地,几个被摔碎的瓷杯残片嵌在积雪里,还沾着未干的茶渍。
李相夷独自坐在主位上,红衣被雪水打湿了大半,紧紧贴在身上,却丝毫不见狼狈。
他双手握着“少师”的剑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连指缝里都嵌了碎瓷渣,却浑然不觉。
墨发散落在肩头,沾着的雪粒融化成水,顺着下颌线滑落,滴在衣摆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他垂着眼,眼底没有往日的锐气,只有一片沉寂的冷,像极了北境寒冬里冻住的湖面。
徽宁轻轻推开门,风雪裹着寒意涌入,李相夷却没有抬头,只是喉间发出一声低哑的笑,带着几分自嘲:“你也来劝我?劝我别太固执,劝我接受联合朝廷?还是说,你也觉得,他单孤刀的法子,才是对四顾门好?”
“我不是来劝你的。”徽宁走到他面前,将凝雪剑放在案上,玄铁剑鞘与木案相撞,发出一声闷响,打破了厅内的死寂,“我只是想知道,你们吵架时,他有没有说过,为何非要联合朝廷?是真的为了剿灭金鸳盟,还是……另有目的?”
李相夷终于抬眼,眼底布满红血丝,像燃尽的火星。
他松开握着剑鞘的手,指尖颤抖着捡起地上的一张文书,递到徽宁面前——那是一张朝廷官员的任命状,上面写着“拟任单孤刀为江南武林都统,统管江南江湖事务”,落款处,赫然是负责江南防务的李大人的印章。
“另有目的?”李相夷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挤出来,“他想要的,从来都不是守护苍生,是权势!是朝廷给的官帽子!他说我守着所谓的‘初心’太傻,说江湖人的命不值钱,只有靠了朝廷,四顾门才能长久……可他忘了,我们建四顾门,是为了让百姓不受金鸳盟的欺压,不是为了让他单孤刀当什么都统!”
他猛地一拍案几,案上的残片震得跳起,又重重落下。“我跟他吵,跟他说李大人与金鸳盟勾结,说联合朝廷是与虎谋皮,可他听不进去!他说我嫉妒他,说我怕他压过我……徽宁,你说,他怎么会变成这样?我们在云隐山一起发誓,要做江湖的清流,要护江南的安宁,那些话,他都忘了吗?”
徽宁看着文书上鲜红的印章,又看了看李相夷眼底的痛苦,心中一沉。
她蹲下身,捡起散落的文书,指尖拂过上面“守护苍生”的字样,忽然想起在桃林比试时,李相夷说要赢她半招的得意模样,想起单孤刀给她递桃花茶时的温和笑容——不过短短数月,物是人非,曾经最亲密的师兄弟,竟走到了这般地步。
“他没忘,只是被权势迷了眼。”徽宁将文书叠好,放在案上,声音平静却坚定,“但你不能乱,相夷。四顾门不能没有你,弟子们都在看着你,江南的百姓也在等着我们剿灭金鸳盟。
单孤刀现在走了,我们不知道他会不会真的去找李大人,但我们能做的,是先稳住四顾门,查清金鸳盟的药库和漕运粮船的下落——这才是我们最初的目的,不是吗?”
李相夷看着她,眼底的沉寂渐渐散去些许,多了几分光亮。
他伸手,指尖轻轻碰了碰徽宁冻得发红的脸颊,动作带着几分小心翼翼,语气里满是愧疚:“对不起,让你看到我这副样子。还让你在这么冷的天,跑过来担心我。”
“我们是家人,不是吗?”徽宁笑了笑,抬手拂去他发间的雪粒,“家人之间,本就该互相扶持。”
这话让李相夷的眼底终于有了笑意,虽浅,却真实。
他站起身,伸手将徽宁拉起来,红衣裹住她的手臂,带来几分暖意:“好,听你的。先稳住四顾门,再查金鸳盟。至于师兄……我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若他真的去找李大人,做出对不起四顾门、对不起百姓的事,我李相夷,绝不会念及旧情。”
他提起“少师”,剑鞘上的雪粒簌簌落下,眼底的锐气重新凝聚,像寒雪中重新燃起的火焰:“走,我们去演武场。弟子们都在等着,不能让他们慌了神。金鸳盟还没解决,我们自己先乱了,才是真的输了。”
徽宁点头,握住案上的凝雪剑,与李相夷并肩走向门外。
风雪依旧很大,却挡不住两人坚定的脚步。
路过演武场时,不知何时,已有几个核心弟子站在雪地里,看到他们,眼中瞬间燃起希望,纷纷围了上来。
李相夷站在弟子中间,红衣在风雪中格外醒目,他抬手,声音洪亮,穿透风雪:“诸位弟子听着,副门主因理念不合暂时离开,但四顾门不会散!我们建门的初心,是守护苍生,是剿灭金鸳盟,这个初心,绝不会变!从今日起,加强戒备,严查金鸳盟的动向,只要我们齐心,就没有跨不过的坎!”
弟子们齐声应和,声音震落了枝头的积雪。
徽宁站在一旁,看着李相夷重新振作的模样,又看了看弟子们眼中的坚定,心中稍稍安定。
她知道,接下来的路会更难——既要应对金鸳盟的威胁,又要防备单孤刀可能带来的变数,还要稳住四顾门的人心。但只要他们守住初心,并肩作战,就一定能度过这场风雪,迎来真正的安宁。
风裹着雪,吹过议事厅的断瓷残片,吹过演武场的枪戟,也吹过两人紧握剑柄的手。
凝雪剑与“少师”的剑鞘轻轻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在漫天风雪中,像一句无声的誓言。